作者:余光中
如果鏡子是無心的相機,所以健忘,那么相機就是多情的鏡子,所以留影。這世界,對鏡子只是過眼云煙,但是對相機卻是過目不忘。如果當初有幸映照海倫的鏡子是一架相機,我們就有福像希臘的英雄,得以饜足傳說的絕色了?蓱z古人,只能對著鏡子顧影自憐,即使那惜色死(Narcissus),也不過臨流
自戀,哪像現(xiàn)代人這樣,自憐起來,總有千百張照片,不,千百面鏡子,可供顧影。
在忙碌的現(xiàn)代社會,誰能叫世界停止三秒鐘呢?誰也不能,除了攝影師。一張團體照,先是為讓座擾攘了半天,好不容易都各就各位,后排的立者不是高矮懸殊,就是左右失稱,不然就是誰的眼鏡反光,或是帽穗不整,總之是教攝影師看不順眼,要叫陣一般呼喝糾正。大太陽下,或是寒風之中,一連十幾分鐘,管你是君王還是總統(tǒng),誰能夠違背掌控相機的人呢?
“不要動!”
最后的一道命令有絕對的權威。誰敢動一根睫毛,做害群之馬呢?這一聲呼喝的威懾,簡直像美國的警察喝止逃犯:Freeze!真嚇得眾人決眥裂眶,笑容僵硬,再三吩咐Saycheese也沒用。相片沖出來了,一看,美中不足,總有人反應遲緩,還是眨了眼睛。人類正如希臘神話的百眼怪物阿格斯(Argus),總有幾雙眼睛是閉目養(yǎng)神的。
排排坐,不為吃果果,卻為照群相。其結果照例是單調而乏味。近年去各地演講,常受鎂光閃閃的電擊,聽眾輪番來合影,更成了“換湯不換藥”的場面,久之深嘗為藥之苦。笑容本應風行水上,自然成紋,一旦努力維持,就變成了假面,淪為偽善。久之我竟發(fā)明了一個應戰(zhàn)的新招。
攝影師在要按快門之前,照例要喊“一———二———三!”這老招其實并不管用,甚至會幫倒忙,因為喊“一———二———”的時候,“攝眾”已經(jīng)全神戒備,等到喊“三———”表情早已呆滯,而笑容,如果真有的話,也早因勉強延長而開始僵化。所以群照千篇一律,總不免刻板乏味。
因此近年我接受攝影,常要對方省掉這記舊招,而改為任我望向別處,只等他一聲叫“好!”我就驀然回首,注視鏡頭。這樣,我的表情也好,姿勢也好,都是新的,即使笑容也是初綻。在一切都還來不及發(fā)呆之前,快門一閃,剎那早已成擒。
攝影,是一門藝術嗎?當然是的。不過這門藝術,是神做一半,人做一半。對莫內來說,光,就是神。蒙鴻之初,神曰,天應有光,光乃生。斷霞橫空,月影在水,哲人冥思,佳人回眸,都是已有之景,已然之情,也就是說神已做了一半。但是要捕永恒于剎那,擒光影于恰好,還有待把握相機的高手。當奇跡發(fā)生,你得在場,你的追光寶盒得在手邊,一掏便出,像西部神槍手那樣。
人生一世,貪嗔兼癡,自有千般因緣,種種難舍。雪泥鴻爪,誰能留得住,記得清呢?記日記嗎?太耗時了。攝影,不但快速,而且巨細不遺,倒是方便得多。黃金分割的一小塊長方形,是一整個迷幻世界,容得下你的親人、情人、友人;而更重要的,是你,這世界的主角,也在其中。王爾德說他一生最長的羅曼史,便是自戀。所以每個人都有無數(shù)的照片,尤其是自己的倩影。孫悟空可以吹毛分身,七十二變。現(xiàn)代攝影分身,何止七十二變呢?家家戶戶,照片泛濫成災,是必然的。
這種自戀的羅曼史,不像日記那樣只堪私藏,反要公開炫耀才能滿足。主人要享炫耀之樂,客人就得盡觀賞之責。幾張零照倒不足畏,最可畏的,是主人隆而重之,抱出好幾本相簿來饗客。眼看這展示會,餐罷最后的一道甜點,一時是收不了的了,客人只好深呼吸以迎戰(zhàn),不僅凝眸細賞,更要嘖嘖贊嘆。如果運氣好,主人起身去添茶或聽電話,客人便可乘機一下子多翻幾頁。
一人之自戀,他人之疲倦。話雖如此,弊帚仍然值得自珍。我家照片泛濫,相簿枕藉,上萬張是一定的,好幾萬也可能。年輕時照得太少,后來照得太多,近年照的有不少實在多余。其中值得珍藏并對之懷舊甚至懷古的,也該有好幾百張。身為人子、人夫、人父、人祖、人友、人師,那些親友與寶貝學生的照片當然最為可貴,但身為詩人,有兩張照片,特別值得一提。
第一張是群照,攝于1961年初。當時我英譯的《中國新詩選》在香港出版,臺北美國大使館辦了一個茶會慶祝,邀請入選的詩人參加,胡適與羅家倫更以新文學前輩的身分光臨。胡適并且是新詩的開山祖,會上免不了應邀致詞,用流利的英語,從追述新詩的發(fā)軔到鼓勵后輩的詩人,說了十分鐘話。有些入選的詩人,如痖弘、阮囊、向明,那天未能出席,十分可惜。但上照的仍為多數(shù),講有紀弦、鐘鼎文、覃子豪、周夢蝶、夏菁、羅門、蓉子、洛夫、鄭愁予、葉珊和我,共為十一人。就當年而言,大半個詩壇都在其中了。
另一張是我和佛洛斯的合照,攝于1959年。當時我31歲,老詩人已經(jīng)85了。他正面坐著,我則站在椅后,斜侍于側。老詩人鬃發(fā)皆白,似在冥想,卻不很顯得龍鐘。他手握老派的派克鋼筆,正應我之請準備在我新買的《佛洛斯特詩集》上題字。我心里想的,是眼前這一頭銀絲,若能偷得數(shù)縷,回去分贈給臺灣的詩友,這大體可是既輕又重啊。
英國工黨的要角班東尼(TonyBenn)有一句名言:“人生的遭遇,大半是片斷的歡樂換來終身的不安;攝影,卻是片刻的不安換來終身的歡樂。”難怪有那么多發(fā)燒的攝影迷不斷地換相機,裝膠卷,睜一眼,閉一眼,鎂光閃閃,快門刷刷,明知這世界不斷在逃走,卻千方百計,要將它留住。
責任編輯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