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從搖滾走向電子,近年頻頻赴歐演出,他領導的“泵”樂隊最近也從工業(yè)搖滾轉向雷鬼、電子、民謠的綜合方向(蔡鳴 攝)
前幾天跟人商討一個音樂節(jié)
,一個人說想請德國實驗電子舞曲先鋒Pole來參加,另一個人卻提議請刀郎。中國樂壇的音樂價值觀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多元、這樣混亂不堪。搖滾戰(zhàn)士們行走在Pole和刀郎之間的大片大片雪山和草地。即將到來的國慶長假期間,一年一度的迷笛音樂節(jié)又要登場,又是新樂隊的出頭之時;秋天一到,“木馬”、“左小祖咒”、“PK14”、“Joyside”、“超級市場”、“美好藥店”、“廢墟”……新老搖滾人都在排隊等著發(fā)片,還有七年未出專輯的崔健。
中年搖滾歷史博物館
滾友們,你們早已不是先鋒,可也不會出現(xiàn)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似乎只好自己紀念自己了,才虛長到十來歲的中國搖滾,已經(jīng)開始忙于懷舊。一個中學尚未畢業(yè)的小屁孩,卻喜歡一邊往臉上描皺紋一邊把小時候的獎狀拿出來展覽。
繼去年《吶喊,為了曾經(jīng)的中國搖滾》紀錄片兼書以及演出之后,8月上旬在銀川賀蘭山上演了“中國搖滾的光輝道路”紀念盛典,又一場超級懷舊派對,它制作大氣,觀眾浩蕩,看上去像沙漠里兀然建起的一個中國搖滾歷史博物館———其文物價值高于藝術價值———是否中國搖滾也到了建名人堂和蠟像館的時候了?
與其說這是一個中國搖滾二十歲生日派對,還不如說是一場中年危機的集中爆發(fā)。34歲的左小祖咒在論資排輩的搖滾方陣中被劃入第四代。按照這種計算方式,中國搖滾到現(xiàn)在可以劃出七八代來——兩三年就是一代。這究竟是超英趕美,還是流星墜落?堡壘森嚴的老人搖滾等級制加速了中國搖滾的衰老,老明星們除了在這種難得的大場合露臉分錢,平素脫離實際,而新一代除了在“真唱運動”或迷笛音樂節(jié)這樣的場合免費搖滾,平常只能在酒吧打游擊——雖然長期短兵相接的小演出更能磨礪鋒芒,但商業(yè)的貧血令新一代樂隊一直在低劣的錄制水準和嚴重匱乏的演出市場之中惡性循環(huán)。
盡管目前中國搖滾發(fā)展空前的多元化已遠超越了賀蘭山音樂節(jié)所體現(xiàn)的單調舊格局,但中國搖滾樂和搖滾樂迷相互隔岸觀火望穿秋水,卻隔著市場這條缺水的陰溝,雙方都覺著身上奇癢,卻無力撓到對方。老搖滾吊起來賣,像被豢養(yǎng)的珍稀寵物漸漸失去野性,新?lián)u滾縱使生猛,也難免像流浪犬無家可歸。當然,對搖滾樂來說,當流浪狗總比當寵物強。
不少老搖滾在賀蘭山音樂節(jié)給人的最深印象就是力不從心偷工減料。在高歌猛進的中國搖滾發(fā)軔期,很多人都喜歡重金屬和吊嗓子,但如今廉頗老矣,嗓子吊不起來的時候就只有在空中打秋千,把麥克風交給觀眾,或者蠢話廢話連篇。他們不懂得如何用體面而聰明的方式來告別青春、繼續(xù)前進。只有荷爾蒙而沒有智慧是可悲的,而荷爾蒙總是會越剩越少。很多人只能靠幾首老歌坐收搖滾養(yǎng)老金,唐朝和黑豹的新歌只剩陳詞濫調;羅琦和指南針演了一首新歌,但這只能說明她在德國這么多年沒學到什么;何勇狀態(tài)甚勇,但也新不如舊,他還是只能用老歌來紀念自己的第一張也是惟一的專輯發(fā)表10周年;張楚是誠實的,他承認近些年新寫的歌都不好,所以不演,也猶豫要不要重返“搖滾北京”繼續(xù)燒那一把“中國火”。
連范曉萱都從兒歌改玩爵士和電子了,老搖滾的中年危機只能靠轉型來克服。王勇一直棄離搖滾而親近世界音樂,左小祖咒和“子曰”始終另類,王磊的“泵“樂隊在血脈賁張的電氣重裝之后,又正在蛻變?yōu)橹袊谝恢ub樂隊,甚至張楚也玩了好幾年實驗和電子,更不用說向民樂、電子、爵士和后搖滾全面進發(fā)連出專輯的竇唯……這些,都是老搖滾的新出路。
而更多老搖滾的奮斗目標和最佳去向或許將是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不管是真唱還是假唱——他們有望靠假大空的勵志歌曲開創(chuàng)“晚會搖滾”新時代。“黑豹”和“瘦人”在賀蘭山臺上念念不忘亞洲杯,他們完全可以和“零點”一樣,成為體育歌曲的三劍客。
那么崔健呢?雖然他對自己在賀蘭山的演出不滿意,但相比之下他已經(jīng)夠好的了,在市場、制作、演出方面崔健始終鶴立雞群,不過這也帶來高處不勝寒的壓力,新專輯一拖再拖。但與其沒完沒了地在老套路中較勁,還不如甩掉包袱輕裝上陣另起爐灶。崔健對新的節(jié)奏形式對HipHop的迷戀和他目前的樂隊編配是有所脫節(jié)的——比如缺少電子樂手。相信他有魄力去改變求新,但我的意思絕不是說中國搖滾仍然需要找一位什么教父來解決。賀蘭山音樂節(jié)的最后一曲是老崔的《解決》——“現(xiàn)在的問題很多無法解決……腦袋里閃過的念頭就是把你解決!
然而老搖滾面對新問題已漸漸失去了迎刃而解的鋒芒。
e時代的漂亮親戚
時代變了,并不是每個滾友都是聽崔健長大的,可以說聽崔健長大的越來越少。更新的一代人,與其說是紅旗下滾動的蛋,還不如說是歐美搖滾的漂亮親戚。崔健的《一無所有》是在對歐美搖滾幾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誕生的,而新的一代滾友幾乎對歐美搖滾無所不知,他們一出來就置身于資訊爆炸的全球化天羅地網(wǎng)!疤孔印睒逢牭拿琅鞒镌瓝碛械牡谝粡埑浅醵䲡r買的“碎南瓜”(Smashing Pumpkins),而我的第一盒磁帶甚至不是崔健而是劉文正。在老崔的Hip Hop和“CMCB”樂隊的Hip Hop之間,整整一個時代像一根橡皮筋一樣跳過,假如說老崔的新歌《農村包圍城市》仍然直面現(xiàn)實的殘酷,那么“CMCB”恐怕只是虛擬現(xiàn)實的耍酷——黑客帝國和黑暗帝國畢竟是不同的。
8月份,我在北京“無名高地”酒吧看了一個朋克專場。中國搖滾目前的多元化絕不能用所謂“朋克時代取代金屬時代”來形容,但在老一代假大空的金屬濫潮后出現(xiàn)快準狠的朋克反撥是必然的。在我看來,8月28日在北京舉辦、達數(shù)十支樂隊參加的“首屆中國朋克音樂節(jié)”要比賀蘭山的老人搖滾晚會更有現(xiàn)實意義,盡管無論市場號召力還是制作水準都不可并論相提。然而不管是土搖滾還是洋朋克,都容易把鐵拳打到棉花上。
“無名高地”的這場朋克演出就音樂而言已經(jīng)相當接近國際水準——要知道那些金屬老炮是完全無法和國外的重型樂隊相比的——和“腦濁”、“掛在盒子上”、“生命之餅”這些已成名的老牌朋克樂隊一樣,“Subs”、“Joyside”、“Ourself Beside me”和“重塑雕像的權利”這4支樂隊玩得都挺漂亮挺洋氣。兇猛的女主唱令“Subs”聽起來比“掛在盒子上”更刺激,其鋒利程度甚至直逼上世紀90年代初西雅圖暴女搖滾;“Joy side”擁有一個介乎米克·賈格爾和約翰·萊頓之間的頹廢主唱(因此該樂隊立馬被摩登天空廠牌簽下),“Ourself Beside me”的詼諧趣怪讓人想到日本朋克師奶樂隊“Shannon Knife”,“重塑雕像的權利”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和短促有力而同樣意味深長的“The Television”、“The Fall”式后朋克樂風。
現(xiàn)場的觀眾不乏老外,假如全部換成老外,你會以為自己置身于當年的紐約CBGB朋克俱樂部。讓人容易產生這種錯覺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場演出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聽到臺上一句中國話,歌詞全部是英文,在臺上他們也幾乎不說話不和觀眾交流,由于觀眾人數(shù)不多和臺上也無法形成火爆的互動。觀眾似乎只是在看一場精彩的排練,在觀眾們和朋克們之間似乎隔著一道玻璃墻,朋克們甚至連玻璃墻都沒有打破,他們自顧自地陶醉在西方朋克光榮史中不可自拔,似乎忘記了朋克的精神恰恰是縱身一躍撲向現(xiàn)實、而不是和那些西方朋克偶像摟成一團。
滿嘴洋話一直是香港搖滾通病,現(xiàn)在北京似乎也跟了上來。在朋克的另一極,也充斥著用英文喃喃自語的女聲樂隊:“跳房子”、“星期三的旅行”、“陳小姐”、“漂亮親戚”……這些摩登天空廠牌下的摩登樂隊似乎更應該去簽瑞典或英國的某個清新、夢幻廠牌,但人家會認咱這個親戚嗎,即便你很漂亮?
假如說很多老搖滾是閉目塞聽陳詞濫調語無倫次,那么很多新生代滾友則是在全球化的眾聲喧嘩中失語———廣州有支樂隊,名字是法語的,唱的是英文甚至日文!好在這二者之間仍然不乏實力非凡的樂人和樂隊。他們才是中國搖滾的中堅力量。
中生代的力量
這股力量發(fā)軔于“魔巖時代”之后,崛起于1998年前后。他們是左小祖咒、“舌頭”、“蒼蠅”、“盤古”,再算上更早一些出道但又一直與主流體系有距離的王磊、“子曰”,以及更晚一點的“木推瓜”、“誘導社”、“木馬”、“美好藥店”、“痛苦的信仰”、“PK14”、“廢墟”、“超級市場”、“生命之餅”、“腦濁”……可以有失籠統(tǒng)地將之歸為“中生代”———中堅、生猛的一代。在我看來他們遠遠超越了上一撥人,是他們引領著上世紀末至今的中國搖滾,是他們真正開啟了搖滾樂在中國的多元時代。
之所以說“搖滾樂在中國”而不是“中國搖滾樂”,是因為就搖滾樂的音樂形式和深度而言,“中國搖滾樂”還難以作為一個完全自足的概念成立。好在中國搖滾樂還沒有也用不著像文學界奢談諾貝爾、電影界垂涎奧斯卡和戛納、藝術界眼紅威尼斯和卡塞爾一樣夢想《滾石》和《Q》雜志以及伍德斯托克和格拉斯通貝利,它要解決探討的不是搖滾樂藝術的終極命運,也不是什么后現(xiàn)代后殖民后東方后“9·11”,而僅僅是一種血濃于水如火如荼的本土經(jīng)驗和情感。李云迪、趙胤胤都被吹成世界“殿堂級”音樂家,好在沒有人說崔健或者其他什么人是“世界殿堂級搖滾大師”,中國搖滾要解決的始終是自個兒,不是全球化幻像,而是此時此地的魔境,這正是其真實所在,意義和力量所在。
那些從聰明傀儡和漂亮親戚中殺出、那些難以直接和某個歐美樂隊某個歐美術語概念一一對號入座、那些在歐美影響的焦慮中幸存的音樂人還是太少,即使退一步要求也應是“西體中用”,亦即在說唱金屬、朋克或Hip Hop的全盤西式音樂形式下吐露本土現(xiàn)實心聲——搖滾樂永遠離不開歌詞的利刃。
然而近年中生代的迅猛腳步已經(jīng)減緩。“蒼蠅”、“誘導社”、“木推瓜”相繼解散,假如說“蒼蠅”還屬于壽終正寢(豐江舟轉型到工業(yè)噪音、數(shù)碼硬核和實驗電子),那么“誘導社”和“木推瓜”這兩支最具潛力的年輕樂隊過早解散就令人惋惜,“誘導社”的專輯錄制失敗,“木推瓜”甚至來不及推出第一張專輯。作為中生代最具王者氣質的樂隊,“舌頭”在連續(xù)兩張專輯錄制失敗之后陷于停滯,典型地反映了中生代目前的危機和困境。
早期中國老搖滾的“輝煌”假象建立在讀解方式的無限放大和音樂資訊音樂消費的嚴重匱乏之上,就音樂本身而言,中國搖滾實際上從來就沒有輝煌過,因此也談不上衰落,衰落的只是第一代老搖滾,而中生代在拿出超越前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之后卻難以得到環(huán)境的改善和市場的回報而前路茫茫,除了用“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自我激勵,還必須在演出和唱片兩方面求精,比如左小祖咒即將發(fā)表的新專輯《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就將錄制水準提升到一個新的值得看齊的基本標準。
魔巖時代的中國搖滾樂曾經(jīng)被冠以“新音樂的春天”美譽。而10年之后的今天,搖滾樂已經(jīng)無法獨壟“新音樂”美名,作為一種主流音樂形式,搖滾樂在中國卻往往被當作“地下”混同“先鋒”,這是一種錯位。10年之后“新音樂的春天”再也不是搖滾樂一枝獨秀,而是真正的百花齊放,電子音樂在刷新流行音樂和搖滾樂的同時也拓開了電子舞曲、實驗電子和聲音藝術的無限空間,而民族音樂、爵士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實驗音樂,也在迅速改變新一代樂人的思維和想象力。真正的“新音樂”已經(jīng)打破了中國搖滾的宏大敘事和單一敘事方式,這是遠比老搖滾新?lián)u滾之爭更令人矚目的轉變。搖滾樂未必先鋒,但作為一種恒在的音樂語言它始終在時代最敏感的神經(jīng)上、在刀鋒上舞蹈。搖滾樂始終以最強烈的方式,幫助我們理解自己的時代———它的瘋狂與熱愛,它的光榮與噩夢。(張曉舟)
編輯: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