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祭祀:怎一個“亂”字了得?
據《鄭州日報》11月19日報道:“黃帝故里拜祖大典籌委會面向全球華人公開征集癸巳年黃帝故里拜祖大典拜祖文?!?/p>
據悉,黃帝祭祀拜祖文征集活動從今年11月19日開始,到2013年1月18日截止。應征作品應圍繞拜祖大典的主題,弘揚中華精神,體現黃帝故里拜祖的文化特質、歷史底蘊,具有突出的文學特色和強大的感染力、號召力,作品語言為中文,字數不得少于200字,體裁不限。
對于征文的評選,該報道稱:“黃帝故里拜祖大典籌委會將從應征作品中挑出200件入圍作品頒發(fā)證書和紀念獎;從200件入圍作品中挑選出10件優(yōu)秀作品頒發(fā)證書并給予2萬元的獎勵;從10件優(yōu)秀作品中確定一件中標作品,頒發(fā)證書并給予5萬元的獎勵?!?/p>
有關黃帝祭祀、黃帝文化的新聞,每每都會引起眾多國人的關注,因為被稱為“文明初祖”的黃帝,也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最重要的象征之一。然而,最近以來各地紛起的各種黃帝祭祀活動、黃帝文化產業(yè)的打造,卻常常在社會上引發(fā)許多爭論與批評。對此,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河表示:“各地爭黃帝生日、爭出生地、爭陵地……爭得一片亂象。”
黃帝祭祀的你爭我奪
北京晨報:最近針對各地爭辦黃帝祭祀活動,公眾紛爭不斷,爭議也不少,對此您怎么看?
李河:黃帝祭祀的亂象表現在很多方面,很多地方都有祭祀黃帝的活動,爭的內容也各有不同,有爭黃帝出生地的,比如河南新鄭,甘肅天水,如果算上《史記·五帝本紀》的注疏中關于“(黃帝)生于壽丘”的說法,還包括山東曲阜等。此外,有爭黃帝生日的,陜西黃帝陵網站依據“二月二,龍?zhí)ь^”的民謠,聲稱黃帝誕于農歷二月二,“黃帝是條龍”;而河南安徽一些地方則斷言黃帝的生日是農歷三月三,它的依據也與上述民謠有關,說是“二月二,龍?zhí)ь^;三月三,生軒轅”——因為多出了一句,就把黃帝的生日推后了一個月。最后還有爭陵地的,《史記·五帝本紀》有云:“黃帝崩,葬橋山”。在這之后各地出了不少“橋山”,比較有名的是北京西去150公里的河北省涿鹿縣的橋山,還有甘肅一帶的橋山,自然也包括陜西黃陵縣(原名橋山縣)的橋山。此外,像北京平谷、河南等地也號稱有黃帝陵或冢。
北京晨報:那在這些爭議之中,您認為哪些觀點是比較真實的呢?
李河:上述說法,可以說九成都是言不足征,所有的根據其實都非信史。黃帝本來是個神話時代的形象。千百年來在各個地方口口相傳,因而屬于不同地域的民間創(chuàng)作和集體創(chuàng)作。但這些集體性創(chuàng)作如果要成為信史,必須經過嚴肅的歷史考古和研究。值得注意的是,今天雖然各地對黃帝屬地爭得熱火朝天,黃帝公祭也鬧得沸反盈天,但關于黃帝的嚴肅考據研究卻十分冷。這是很說明問題的。無論黃帝是否存在,關于黃帝存在的嚴肅證明首先是不存在的。
李河:黃帝文化莫成村辦旅游
作為歷史人物,黃帝或許并不可信,但“黃帝文化”確實是在火熱流傳。因為,這是一個能夠吸引民族目光的大題材。大題材本應大制作,上面提到的嚴肅研究和考證就是大制作的一部分。然而,現在的許多黃帝祭祀活動,從其文字宣傳來看,實在透出一個“小”來。
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河認為:“許多黃帝祭祀活動,從儀式設計到網絡宣傳,都搞得跟‘村辦旅游’似的。那些黃帝文化的宣傳內容,也都跟村辦旅游的宣傳冊似的,充滿了齊東野語,堆砌著大量低俗的附會、傳說和當代編造。在無數的攀比、爭搶之中,黃帝變成了一個笑柄?!?/p>
更重要的是,作為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崇拜在現代社會是否還合宜?對此,李河說:“黃帝崇拜和祖先崇拜一樣,和宗法、血緣直接相關,是傳統(tǒng)時代談論民族時最重要的標準。但是,這些帶有明顯前現代特征的符號和標準,在現代社會是否還要強化?”
黃帝傳說的成型
北京晨報:黃帝既然是一個神話時代的傳說人物,他的形象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李河:這個缺乏具體研究。但從“黃帝”名稱的內涵(“黃帝,土德”)以及黃帝傳說所附會的一些重要特性來看,黃帝傳說應當是“五行學說”成熟后才成型的。我們知道,五行學說作為一個天地人的解釋系統(tǒng),是在戰(zhàn)國后期到秦漢時代成形的,在西漢時期獲得長足發(fā)展。從黃帝傳說中的大量內容推斷,漢代應是它的繁盛期。
北京晨報:那么,黃帝傳說究竟是怎樣一種文化傳統(tǒng)呢?
李河:文化傳統(tǒng)可分為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所謂大傳統(tǒng)是指那些與國家的政治發(fā)展有關的文化內容,比如中國漢代以后的“五行學說”,就屬于大傳統(tǒng)。由此界分,黃帝傳說中包含一些大傳統(tǒng)的內容,即為后世“立法”的內容。如許多史書講黃帝“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黃帝戰(zhàn)勝炎帝,是土德代替火德。這種傳說,顯然把黃帝事跡當做“五行相克”解釋體系的第一案例。也正是根據這種解釋系統(tǒng),中國歷史上許多朝代很關心自己的“五行之德”,并由此生成自己的服色及相關象征物。也正因為這一點,歷史上也就有了天子祭祀黃帝的傳說,例如漢武帝。但必須看到,黃帝傳說中的更大部分內容與許多地域性的小傳統(tǒng)有關,比如說黃帝面上有“龍紋”“龍須”、黃帝乘龍歸去留下衣冠冢、黃帝四面……這些附會傳說古已有之,當代為盛。如今各地爭奪黃帝屬地,開展祭黃活動,基本上全部依據來自這些小傳統(tǒng)。因此這里需要指出,“弘揚傳統(tǒng)文化”,并不意味著要大量復活小傳統(tǒng)的傳說和迷信。更何況這些傳說和迷信復活的背后,還充斥著濃烈的功利主義動機。
缺少現代意識的祭祀
北京晨報:黃帝祭祀表現的文化民族主義內涵又是什么呢?
李河:不管是黃帝生日、出生地、陵地等各種黃帝之爭,到底爭的是什么呢?爭的是“中華民族的根”發(fā)源于哪兒,爭的是圣地或圣域資源,爭的是正統(tǒng)。這是因為,黃帝雖然是個上古傳說,但卻是一個涉及民族之根的傳說。也正因為這樣,它成為塑造民族主義認同的最大題材,由此會圍繞著這個傳說形成一系列儀式,最終形成了祭祀傳統(tǒng)。如果說黃帝存在與否還有待考證,那么不容否認的是,關于黃帝的祭祀傳統(tǒng)確實是存在的。前面提到,統(tǒng)治者出面祭祀的事例,古有大搞“封禪”祭祀的漢武帝,近代也有革命者如孫中山,此外,1937年黃帝祭祀,當時的延安也派出代表參加。這些祭祀都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即都處在特殊的時代,需要民族凝聚力的時代。漢武帝是征匈奴,孫中山為“驅除韃虜”,抗戰(zhàn)時期祭祀黃帝陵,其含義更是不言自明。
北京晨報:為什么在今天黃帝祭祀活動上會有這么多的爭議呢?
李河:雖然所有的黃帝祭祀都打著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旗號,但其動機大多是利益的。由于這個原因,這些祭祀在對傳統(tǒng)內容進行現代化轉化方面缺乏意識。比如過于夸張民族“同根同系”、“血濃于水”等血緣聯系觀念,過于強化共同祖先的觀念。將這些陳舊的民族觀念拿到今天,再利用低俗傳說包裹上地方政府的功利內核,由此而形成的祭祀,必然缺乏祖先崇拜中那最重要的虔誠。這種不虔誠是所有虔誠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祖先崇拜應該審慎
北京晨報:您覺得基于血緣聯系的祖先崇拜是否需要節(jié)制一些呢?
李河:黃帝崇拜和祖先崇拜一樣,和宗法、血緣關系緊密。在傳統(tǒng)時代中,人們談族群,首先關注的是共同的祖先、共同的血緣、共同的地域等。在此背景下,西方早期的人類學在很長時間內曾經就是人種學或種族學,后來在德國納粹的種族論中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岸?zhàn)”以后,人們談論民族的角度發(fā)生重大變化,更強調民族的文化、語言、信仰等方面,而淡化其血緣或種族純粹的內容。從這個意義看,我們這幾十年來圍繞伏羲女媧、黃帝炎帝等祭祀而強調的祖先、根系、血緣的觀念,確實有些過度了。當然,共同祖先、共同血緣的說法,或許有利于吸引海外華人的向心意識。但由于目前中國各地的“爭圣地”之戰(zhàn)方興未艾,許多著名海外華人像是趕場的演員,出席了這個儀式又要趕赴另一個儀式,雖然一個個儀式富麗堂皇,但是總能讓人們從中看到些許忙亂。
北京晨報:那黃帝能否被視為中華民族的“共祖”呢?
李河:這個問題現在真的需要研究。在傳統(tǒng)社會,黃帝逐漸成為中原文化的共同象征。為滿足這個神話功能,黃帝變成了一個具有強大生殖力的祖先,24個兒子,承襲或獲得了十多個姓。這么多子孫,使黃帝的后裔不僅布滿中原,也遍及四域。如北魏拓跋氏在入主中原后就宣稱是黃帝后裔?!段簳防锩嬲f“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拓,稱后為跋,故以拓跋為氏”。不過我們知道,這種宣稱其實不過是少數民族進入中原之后,為其獲得正統(tǒng)承認所做的文化努力?,F在的問題是,黃帝能否成為今天中華民族56個民族的共同始祖?能否得到中華民族各成員的同意?對這個問題要想做出肯定的回答,就必須給出嚴格的論證;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我們就得考慮,過度消費黃帝文化、共同血緣和共同祖先等這類符號,對于實現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究竟是有好處還是有壞處的?此外,還需要特別提出的是,在今天這個中國日漸強大的時代,對于那種強調血緣祖先的民族主義,是應該持審慎態(tài)度的。
精神追求要求真
北京晨報:以您個人的觀點,公眾應該怎樣對待黃帝祭祀活動才比較合適呢?
李河:首先,地方政府搞這樣的活動應該謹慎,不要濫用公權力、公共財政、公共影響力去支持和推動這樣的活動。比如說財政問題,這些活動的經費是哪里來的?如說是民間自發(fā)籌集的,那自然沒有問題。但如果是公共財政支付的,就是納稅人的錢,這些錢的使用又是否經過了必要的程序?此外,要真正彰顯黃帝祭祀的文化內涵,對這種活動的“文化”就必須進行認真的梳理和論證。這樣才能避免把“文化活動”搞成“沒文化活動”,把弘揚傳統(tǒng)文化搞成復活小傳統(tǒng)的地方迷信傳說。
北京晨報:虔誠容易理解,但一種文化象征要真正地樹立起來,同樣需要求真求實的精神?
李河:衡量一個民族精神發(fā)展的高度,其中一條就是是否追求超越性。而這種超越性需要精確地論證,需要邏輯、事實的支撐,對于超越性的解釋,要有求真意識,不僅是邏輯上的真,事實上的真,還包括永恒的真。這就需要不迷信,不崇拜,多追問。如面對炎黃、伏羲女媧一類傳說,就需要這樣一類追問。當然,有些人會說黃帝祭祀屬于信仰范疇,不宜采用求真態(tài)度去對待。然而問題恰恰在于,信仰也有不同類型,也有低級和高級之分。從宗教史角度看,中國歷史中那些小傳統(tǒng)宗教,基本沒超出原始宗教、地方迷信的范疇,進化程度較低。如今即使要復蘇傳統(tǒng)信仰,也需對這些原始題材進行改造升級。否則,讓這樣的大規(guī)模祭祀盛行,能否有益于這個民族的文化認同尚不清楚,但肯定會強化目前民間的迷信氣氛,強化官場中存在的“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氣氛。少一些原始崇拜,對我們現代社會的發(fā)展,是有利而非有害的。
晨報記者 周懷宗
李河 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世界哲學》(原《哲學譯叢》)主編,北京哲學學會理事,《文化藍皮書——公共文化服務發(fā)展報告》和《文化藍皮書——國際文化產業(yè)發(fā)展報告》編委。研究領域包括現象學、解釋學、西方政治哲學史、當代國外文化政策研究、中國傳統(tǒng)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