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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劇照 “十三釵”的情色愛國主義 朱大可/文 在談論賀歲大片《金陵十三釵》之前,不妨先簡單回顧一下張藝謀電影的進化路線圖。從民族尋根的《紅高粱》,經(jīng)過民族劣根性批判之《菊豆》,到表達底層痛苦的《活著》、《秋菊打官司》和《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我們看到了一個被張藝謀遺棄的早期自我,它不僅表現(xiàn)出導演的杰出才華,更展示了電影人的基本良 這是一個戲劇性的轉折,意味著中國主流電影的價值轉向。而后,在《英雄》、《十面埋伏》和《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張藝謀推行赤裸裸的低俗主義,并于花花綠綠的《三槍拍案驚奇》中達到惡俗的高度。張藝謀就此完成了他向“三俗”領域(庸俗、低俗和惡俗)的華麗飛躍。 國產(chǎn)大片主宰的庸眾市場由此誕生了。張藝謀公式=情色+暴力+民族苦難題材+愛國主義,制造了政治和商業(yè)的雙贏格局,由此成為中國電影的最大救星。但與此同時,張藝謀電影的技術指標和媚俗指數(shù)都在與日俱增,而《金陵十三釵》的上映,即將迎來新一輪身體敘事的狂歡。 金陵的六朝金粉和秦淮風月,最易引發(fā)世人的情色想象,它是中國情色地理的中心。作為本土最著名的紅燈區(qū),秦淮河搖籃催生了董小宛、李香君、陳圓圓、柳如是、馬香蘭、顧眉生、卞玉京、寇白門等名妓,而這個妓女團體的作為,顛覆了唐朝詩人杜牧“商女不知亡國恨”的著名論斷。李香君頭撞墻壁而血濺扇面,成為《桃花扇》中獻出政治貞操的著名隱喻;柳如是因史學家陳寅恪立傳而身價倍增;董小宛則因金庸的武俠小說而名噪一時。所有這些高尚妓女的事跡,構成了《金陵十三釵》的香艷布景。 而在280多年后的1937年末,日軍在南京展開曠世大屠殺,有30萬人被血腥殺害,其中八萬女性遭到奸殺。這原本是一個殘酷的史實和嚴厲的指控,本是人類反思戰(zhàn)爭暴行的重大契機,但在《金陵十三釵》里,情色地理和戰(zhàn)爭地理,秦淮河的歷史風塵和南京大屠殺的血腥現(xiàn)場,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卻發(fā)生了戲劇性的疊合,由此構成罕見的電影題材,幾乎所有人都會為這種講述而涕泗橫流——一座由西方“神父”主持的南京教堂,于1937年收藏了一群金陵女大學生和十三個躲避戰(zhàn)火的秦淮河上的風塵女子,以及六位國軍傷兵。而在大屠殺的背景下,青樓女子們身穿唱詩禮服,暗揣刀剪,代替女學生奔赴日軍的圣誕晚會和死亡之約。這是明末愛國妓女故事的壯烈再現(xiàn)。 最后的赴死場面,是一次向愛國倫理的神圣超越。敘事的高潮降臨了:妓女從普通的性工作者,經(jīng)過赴死的洗禮,轉而成為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圣女?!笆O”雖有經(jīng)營肉體的歷史,卻堅定捍衛(wèi)了民族國家的精神貞操,這是電影的基本主題和價值核心。金陵妓女們面對兩次精神性獻身:第一次向基督的代表英格曼神父(西方的符號)獻身,第二次向民族國家(東方的符號)獻身,進而成為向好萊塢和本土獻身的奇妙轉喻??梢灶A料,美國人和中國人都將為這種獻身而大聲鼓掌。 作為一個冒牌的神父,英格曼是淪為流浪漢的“入殮師”,為躲避戰(zhàn)爭而在教堂縱酒買醉,還要吃妓女的豆腐,但在救贖他人的危機中,卻完成自我救贖的精神歷程。這是一種源于小說原作者但卻更為高明的敘事策略,它消解了好萊塢和中國導演及片商的價值鴻溝。嚴歌苓的小說救了張藝謀,為其鋪平通往美國加州的紅色地毯。 為了推進影片的炒作事務,片方居然提前公布了女主角玉墨扮演者撰寫的《我和貝爾演床戲》一文,事關“好萊塢神父”和中國義妓的激情床戲,這種蓄意的披露,令其成為一件被事先張揚的“桃色案”,并成為片方營造市場氣氛的情欲前奏。 這場床戲炒作,是片商營銷策略的一次自我揭露。在毫無出路的情欲兩邊,分別站立著“神父”和妓女,代表靈魂和肉欲兩種基本勢力。但這場床戲究竟要向我們暗示什么呢?究竟是心靈掙扎的假神父在向肉欲屈服,還是妓女在表演靈魂的超度?抑或是兩者的共贏?而事實上,被涂抹成粉紅色的民族苦難(死亡、仇恨和絕望),既曲解了民族反抗的本質(zhì),也摧毀了基督的信念。但正是這種教堂情色+戰(zhàn)爭暴力+愛國主義的三元公式,預謀著一種雙重的勝利———張藝謀圓奧斯卡之夢,而制片方則贏取最大票房。 在全球經(jīng)濟蕭條的年代,這部號稱投資額達6億元人民幣的豪華制作,正在打破中國大片的投資紀錄。制片人大力鼓吹好萊塢一線明星給中國打工的輿論,旨在平息民族主義憤青的抵制情緒,并掩飾其討好美國觀眾口味的基本動機。不僅如此,他還在各類場合赤裸裸地豪言,要拿下本土的10億元票房,毫不掩飾把影片當做暴利工具的意圖。我們已經(jīng)看到,從大地震故事到大屠殺故事,有關“發(fā)國難財”的民間批評始終沒有停息,而《金陵十三釵》把這種發(fā)財模式推向新的高潮。 我們完全能夠理解妓女的人性、良知和愛情,也不反對以一種人文關懷的角度,來展示性工作者的政治貞操,但面對南京大屠殺這種沉重題材,制片方卻在眉飛色舞地爆炒床戲和豪言票房價值,這只能構成對全體戰(zhàn)爭死難者的羞辱,更是對八萬被強奸中國婦女的羞辱。把大屠殺的教堂變成情場,把民族創(chuàng)傷記憶變成床上記憶,把政治敘事變成身體敘事,把血色戰(zhàn)爭變成桃色新聞,把重大苦難題材變成重要牟利工具,這種大義凜然的情色愛國主義,難道不是一種價值取向的嚴重失誤? 12月15日,將是中國電影的又一次午夜狂歡。距離南京大屠殺很遠,而距離圣誕節(jié)和票房利潤很近。在15日午夜,鐘聲將敲響十三點。這是一種充滿反諷意味的報時,它要越過十三個女人的故事,向我們說出十三種痛苦和抗議。在十三點時分觀看“十三釵”的確是一種奇怪的體驗:一邊是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名單》和猶太人的哀歌,一邊是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和中國人的視覺歡宴,它們構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令我們感到汗顏。我們將抱著自己的良知無眠,猶如抱著一堆荒誕的現(xiàn)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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