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在油坊溝碼頭等船的人們 “他們都是遭罪的人!” 高從芬的娘家就在楊家溝村。有關(guān)她這些年“賣血供兒子讀書”的事,周文芬等這些娘家人并不陌生。方圓幾十里內(nèi)的抽血者,她們差不多能一一道來。畢竟,大家常坐同一條船,做同樣的事情。 在往孫家灣跑了半年后,附近抽血的人越來越多,在“血頭”的帶領(lǐng)下,30多人決定包船。每隔一周的周一,這條船就會從距高從芬家不遠 在漢水流經(jīng)的鄖縣縣城上下游河段,就有了這3條在特定的時間被人稱為“血船”的船。在固定的時間,它們載著一批相對固定的特殊乘客,往返于起點與終點。其他數(shù)千名供血漿者,則通過血漿站專門購置的班車或是其他方式,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 “扎著怕痛,不扎又不得過日子?!敝钢蹚澨幋笮〔灰坏尼樠郏邚姆曳磫柕?,“你說日子要是過得好端端的,誰會去受這個罪?” 兒子上大學(xué)每年學(xué)費就得5000元,從高中起,他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大多靠老兩口抽血。她原本以為,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后,她就可以不再“受這個罪”了。 可一切都非這個鄉(xiāng)下女人所能預(yù)料。兒子不僅很長時間沒找到工作,而且后來還被同學(xué)騙進一個傳銷窩點。 對方打來電話,要他們交3000塊錢贖人?!澳悻F(xiàn)在就是啃他骨頭吃他肉,我也沒辦法。”高從芬告訴對方,“我們身上連血都沒了,別說是錢?!?/p> “她們都是遭難的人?!崩现x說。 十年來,河水或洶涌激蕩,或靜靜流淌,作為這河段上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唯獨這條船風(fēng)雨不變,給大河兩岸的山里人,帶來不少方便。老謝也成了人們口中的“好人”。 爬過3個小山頭,穿過山頂?shù)乃蓸淞?、山腳下的稻田和河灘上的玉米地,周文芬等人終于趕到了河邊。這時天色微亮,剛好6點。 “等等她們吧!”劉開連對老謝說。同村另外4個抽血的女人,還走在半山腰上。 “這些人都是搞那個的?!币粋€過河的女人對身邊的女人嘀咕道。柴油機轟鳴,對方?jīng)]聽清楚,說話的女人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同時斜了斜眼睛瞅著劉開連她們,壓低嗓門兒說,“賣血的!” 差不多10分鐘后,船開了,10個乘客,7個是去“搞那個的”。 等船的間隙,劉開連掏出包里的一根黃瓜對桂芳說:“到時候我們仨分著吃了,心里會舒服點?!彼嬖V這個第一次來抽血的女人,長期抽血的人,出門前會帶上白糖或奶粉,或者是橘子和蘋果,還有人會帶自家曬的紅薯條。 船至油坊溝碼頭,背著大包小包的人涌上了船,頓時塞滿了船艙。 這已是立秋后的第11天,河面上又濕又涼。進城走親戚的一位中年婦女拉開艙門,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身來?!岸际切┵u血的?!彼洁斓?,臉上明顯不悅。 “生活怎么辦?總得搞錢吧?” 船艙逼仄而空氣污濁。周文芬想鉆出艙透氣,可江面上突然下起雨來,她不敢淋雨,只好鉆了回去。 這一船人里,有30來個是“搞那個的”,每人進城收3塊,返程收1塊。價格是“血頭”跟老謝講的,“血頭”坐船時,老謝不收錢。 “我咋敢跟血頭要錢,他要是帶這些人包船去了,我到哪兒裝人?”這筆賬,老謝算得很清楚。 47歲的龔傳海便享受著免費坐船的待遇。他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血頭”,每次都在油坊溝碼頭上船。 與他一起上船的人,大多是他直接或間接介紹的。每介紹一個新人,采三次血漿后,血站會給龔傳海20元“勞心費”。這些人以后每采一次血漿,介紹人會提成一塊錢。表現(xiàn)好的介紹人,在年底還會有獎勵。去年,龔傳海完成了2000多袋,血漿站獎給他一床太空被和一箱梨花村酒。 龔傳海是在孩子舅舅的介紹下去的血漿站。那是2000年,他連續(xù)去了三次,但都沒“抽血”,“總感覺丟人”。 可家里每年上繳提留就得五六百元,收成不好的年頭,地里收的糧食全賣了也不夠。家里不僅沒糧可吃,還得花一大筆錢給妻子做手術(shù)。 第四次去血漿站后,龔傳海決定“豁出去了”。在那里,他也接受了一番教育,知道自己是在“獻血漿”而非“賣血漿”。這個方圓幾個村子里最早“搞那個的”人,聽到別人說“賣血漿”,往往不高興,并且會聲明“我們這是獻血漿”。 同樣不高興的,還有血漿站站長李光成。 “我只要聽到‘賣血漿’,心里就老不高興?!彼麖娬{(diào),“人家的奉獻遠遠不止100多塊錢?!边@位站長要求他的護士,在采集完血漿后,不能將血漿袋隨手扔在臺子上,“這樣會給人家造成心理創(chuàng)傷”。他還建議護士最好雙手輕輕放下袋子,最后還要向供血漿者說一聲感謝。 在李光成看來,“獻血漿”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但在山村里——尤其是老人們眼中,是種“難以接受的行為”。 “狗日的,肯定賣血去了,血賣了賣油,油賣了賣骨頭?!笨匆婟弬骱;貋恚謇镆晃焕先穗S口罵道。 早期,血漿站曾獎勵過龔傳海一副對聯(lián)和門畫,但他不敢往門上貼。上中學(xué)的兒子,曾勸他別獻了。 “生活怎么辦?總得搞錢吧?”他把兒子給噎了回去。 每次進城,龔傳海都會換一身稍新的干凈衣服,回來后,妻子會給他燉碗雞蛋糕,或是煮個雞蛋,他還會喝一杯黃酒活活血。 他所在的村民小組,已有幾十個人找過龔傳海,希望他介紹他們?nèi)カI血漿。有些身體不合格的,還試圖找他去疏通關(guān)系。 “沒錢使嘛,你不獻?總不能坐吃山空吧?”龔傳海說,村民們大都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在家閑坐著也是坐著,獻了還有100多塊錢?!?/p> 偶爾,這個“血頭”也會一聲嘆息,他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手藝的人,都出去打工了,而自己沒什么手藝,“只能做這兩頭不見天的事”。 但他時常也會安慰自己,“現(xiàn)在日子總算好過了”,因為在他出生前后,他們家經(jīng)常需要到處討飯吃。坐在23年前結(jié)婚時蓋的土房里,他會與家人一起“憶苦思甜”。 然后,每隔一周的周四,他會趕十幾里山路,去坐老謝的船進城。與周文芬不同的是,他是“血頭”,老謝不會收他的路費,他能多掙4塊錢。 “生意還不錯,來抽血的人挺多” 在距離終點約15分鐘航程時,船拋錨了。 柴油機發(fā)生了故障。船開始在河面起伏漂流,乘客一陣騷動,經(jīng)過近5分鐘搶修,船得以前行。 尚未開出10米,機器再次熄火。幸運的是,風(fēng)是吹向近河岸的,在顛簸漂流了更長一段距離后,船終于靠岸。 與此同時,河對岸縣城的上空,飛起片片煙花,這讓這一次拋錨,變得不再那么沉悶。絢麗的煙花在陰沉沉的天空里,整整響了五六分鐘。 煙花過后,船重新啟程。老謝從船頭的乘客開始,挨個收路費。賣菜的農(nóng)民們,抱怨他耽誤了他們做生意的最佳時機;“搞那個的”人們,則大多默不作聲。 船一靠站,所有的人便以最快的速度沖出船艙,周文芬她們也被裹挾在這條匆忙的隊伍中。沿江的公路上,他們也成了腳步最匆匆的一隊人??拷獫{站大門時,他們幾乎都跑了起來,以便排到一個靠前的號。 他們注定是追不回被船耽誤的那一個小時了。 周文芬走進候采廳時,電子屏幕上顯示的是“1-220號準備交卡”,她們以前看到的是“1-120號準備交卡”。劉開連排在313號,周文芬雖然是304號,但她最近幾次沒來,需要先做體檢。 她坐著等待體檢結(jié)果的位置,一周之前,是一個老家在城郊農(nóng)村的女人坐在那里等待體檢結(jié)果。男人在城里做小生意,這個女人在家?guī)Ш⒆?,這是她第一次來。孩子開學(xué)上小學(xué)二年級,每月要交150元早餐費。聽說賣一次血漿有160多塊錢,她早上8點就來做了體檢。 “你知道抽血痛不痛?”隔一會兒,她就會怯生生地向身邊不同的人問一遍。 血漿站大樓門口,掛著“鄖縣單采血漿站有限公司”和“鄖縣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的牌子。牌子下面,一群人大都席地而坐,或閑聊著家長里短,或玩紙牌游戲“斗地主”,或伸著腦袋圍觀,還有人舔著價格在兩毛到五毛不等的綠色棒棒糖,以便獲取糖分補充能量。他們都是剛剛采完血漿的農(nóng)民。 不少人是帶著年幼的孩子進城的。孩子們或拿著棒棒糖,或吃著一元一袋的鍋巴。血漿站大樓下依次開著11家小店,其中9家賣副食和百貨。 “生意還不錯,來抽血的人挺多?!痹陔x大樓門口最遠的一家店里,店老板說。 5毛錢的冰雪牌綠豆冰棒,一袋裝兩根。不少父母喜歡買,一根給孩子,一根自己吃。不過,抽完血后,他們才能吃,因為血頭早已交代過,“抽血之前,不能吃豆類食品”。 吃完這根冰棒,差不多就到血漿站的班車送他們回鄉(xiāng)下的時間了。為了趕上班車,這些大人和孩子,凌晨4點就得起床。 但這班車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坐。來自城郊農(nóng)村的一個黃衣女人,是自己騎摩托車來的,班車不經(jīng)過她家。這個排在131號的女人,一邊逗兒子,一邊等候工作人員喊自己的名字。 在她身后,是大柳鄉(xiāng)的一個“血頭”。他夾著黑色公文包,大聲向一個同鄉(xiāng)男子交代注意事項?!俺檠埃獠荒艹?,黃豆、綠豆也不能吃,還有你老婆炒的花生米也不能吃?!弊詈螅把^”囑咐男子抽完血后,不要在城里亂跑,以免誤了班車。 而樓下,抽完血的人們,正提著大大小小的袋子等班車。有買了魚和噴霧器的男人,也有買了一塑料袋蘋果、一個鋁合金盆或幾袋鹽的女人。 不過,周文芬并不羨慕這些有免費班車可坐的人。因為坐班車的人,血漿站不給發(fā)路費;坐船的人,則可以領(lǐng)到路費8元,而老謝只收4元。這樣,同樣一袋血漿,周文芬可以比那些坐班車的人多賺4塊錢。 賺錢的過程,還是和往常一樣,針頭刺進血管時,周文芬便有些發(fā)暈。當袋子被血漿充滿,機器停止運轉(zhuǎn)時,她幾乎暈厥。 那168元錢,是劉開連代她領(lǐng)的。然后,她被劉開連和桂芳攙扶到二樓食堂。她們把那根黃瓜分著吃了。等她們拿著采血漿的小票,免費在食堂里喝了點粥,吃了點饅頭后,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半。 “自己是女的,身體搞壞了就算了” 船將在兩點返程??紤]到周文芬的身體狀況,3個女人決定花5元錢坐出租車。 這對她們來說是一個“奢侈”的選擇。對高從芬來說,更是“想都不敢想”。她第一次到血漿站,是跟老董順著公路走到縣城的,花費了4個多小時。 由于很少缺勤,老董曾被鄖縣血漿站組織參加“獻血漿”宣傳活動。2007年“世界獻血日”,恰逢鄖縣血漿站建站10周年,縣里舉行了隆重的慶典活動。 血漿站組織供血漿者排練小品,告訴人們“抽血對身體沒影響”,還發(fā)給每人一件T恤衫,上面印著“我獻漿,我健康”。老董的任務(wù),是打著“獻漿光榮”的標語,喊著口號,跟隨隊伍在街道上游行。 “丟人,哪是光榮!”高從芬說。她怕別人笑話自己“日子過不下去了,才去賣血”,曾試圖洗掉T恤衫背后那六個字。 結(jié)果證明,她純屬徒勞,那幾個字至今依稀可見。這也讓那件T恤衫從此長臥箱底,穿了那一天后,老董再也沒穿過。 “說到底就是人家給你點錢,不算啥子光榮不光榮?!崩隙瓕ζ拮拥恼f法,并不完全贊同。他家原本在村里還算不錯,因為孩子上學(xué),反倒“成了最窮的”。 更何況,他們眼下正需要錢蓋新房子。老房子已弱不禁風(fēng),高從芬常常用衛(wèi)生紙塞住耳朵睡覺,夜里刮風(fēng)時,她聽著害怕。有一次,大風(fēng)過后,娘家弟弟打來電話一直沒人接。他擔(dān)心姐姐家房子被風(fēng)吹塌,第二天專程前去查看,發(fā)現(xiàn)沒人在家。 高從芬回家后,發(fā)現(xiàn)弟弟在門上用黑炭寫下“三姐,你不要抽血了”。 “不讓抽血了,你供我們娃子讀書???”當天晚上,給弟弟打電話時,高從芬開口就是這句話。 盡管獻漿卡上的“獻漿須知”第四條規(guī)定。婦女月經(jīng)期暫不能供漿,但高從芬顧不上這些。挖地基借的兩萬塊錢,他們得靠抽血慢慢還。 有時候,這個女人反倒會勸丈夫少去幾次。在她看來,“家里面總得有人撐著”,“自己是女的,身體搞壞了就算了”。 周文芬也是這么勸丈夫老高的。她曾和老高一起到血漿站,最終她還是沒讓丈夫抽。2008年,周文芬抽血漿再加上老高種地,一共攢下了2000多塊錢。她為自己和丈夫各買了一副850元的棺材,剩下的1000多塊錢,她讓兒子拿去給孫子治病。 她曾去醫(yī)院找到醫(yī)生?!拔覍O子如果用得上我的血,我給他輸?!彼嬖V醫(yī)生。 “醫(yī)生說不行,配不上?!闭驹谧约业柠溄斩亚埃@個鄉(xiāng)下女人邊說邊抹眼淚。 在回家的船上,一旦發(fā)暈,她會找老謝要杯熱水 從家到血站的這段航程,周文芬們已經(jīng)很熟悉了。但對自己的血漿流出身體后的歷程,周文芬們卻所知甚少。 這天,從周文芬身上抽出的這袋血漿,會和其他69袋血漿一起,被放到零下50攝氏度的冷凍庫里,大約半小時后,這些血漿就會凍成冰塊。然后,它們會被運入零下30攝氏度的冷凍庫,保存一個月,等待武漢過來的貨車。 這些血漿被拉到武漢之后,每袋大約可以制成一支半的人血白蛋白,據(jù)說每支人血白蛋白的價格在600元左右。如此算來,一袋血漿最終創(chuàng)造出的金錢價值,大約850元。當然,或許只是個巧合,這與周文芳買的棺材同價。 但現(xiàn)在,周文芬只能帶著168塊錢,坐上這條回程的“血船”。 這天下午2點,坐在船艙里,周文芬呆呆地望著平靜無比的江面。身后的黃色背包里,有一個空水杯。在血漿站,她用它來接開水。在回家的船上,一旦發(fā)暈,她會用它找老謝要杯熱水。 對這些要開水喝的乘客,老謝有求必應(yīng)。他知道,這些乘船的女人,把血漿留在城里后,還要坐他的船回到農(nóng)村,等待下一次的航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