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的人選沒著落,看看年關(guān)將近,正月里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來電話,說很可能會來指導(dǎo)排練,扶植西門屯成為普及革命樣板戲的典型。藍金龍既興奮又焦急,嘴上起了
瘡,嗓子更啞了。藍金龍又動員妹妹,說了常副主任要來指導(dǎo)的事,藍寶鳳眼淚涌出,哽咽著說:我演。    從“文革”初起,藍解放這個小單干戶,就感到備受冷落。屯子里那些瘸的瞎的,都參加了紅衛(wèi)兵,但藍解放不是。他們鬧革命鬧得熱火朝天,藍解放只能熱眼旁觀。
   那年藍解放十六歲,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齡,被生生地打入另冊,自卑,恥辱,焦慮,嫉妒,渴望,夢想,多少種感覺匯聚心頭。藍解放曾鼓足勇氣,厚著臉皮,向與他有深仇大恨的藍金龍求情,為了加入革命洪流,他低下了高貴的頭。藍金龍一口就回絕了他,F(xiàn)在,戲班的誘惑讓他再一次低下高貴的頭。
   金龍從大門西側(cè)那個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臨時公共廁所出來,雙手扣著褲扣,臉上沐浴著紅太陽的光輝。白雪覆蓋的房頂,炊煙裊裊上升。墻頭上羽毛華麗的大公雞和羽毛樸素的老母雞,夾著尾巴跑過的狗,場面樸實又莊嚴(yán),正是說話的好時機。藍解放急忙迎上去,擋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驚,厲聲道:你想干什么?藍解放張口結(jié)舌,耳朵發(fā)燒,哼唧了半天,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一個“哥”字———打藍解放跟著爹單干后這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藍金龍———他支支吾吾地說:哥……我想加入你的紅衛(wèi)兵……我想演那個叛徒王連舉……我知道這個角色沒人愿演,人們寧愿演鬼子,也不愿演叛徒。藍金龍眉毛上揚,把藍解放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用極蔑視的口吻說:你沒有資格!……為什么?藍解放急了,說,為什么連呂禿子和程小頭都可以演鬼子兵,我反倒沒有資格?———呂禿子是雇農(nóng)子弟,程小頭的爹被還鄉(xiāng)團活埋了,你是單干戶!知道不?藍金龍說,單干戶比地主富農(nóng)還要反動,地主富農(nóng)都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單干戶卻公然地與人民公社對抗。與人民公社對抗就是與社會主義對抗,與社會主義對抗就是與共產(chǎn)黨對抗,與共產(chǎn)黨對抗就是與毛主席對抗,與毛主席對抗就是死路一條!墻上的雄雞撕肝裂膽地長啼一聲,嚇得藍解放幾乎尿了褲子。
   藍金龍四下里看看,見遠近無人,壓低了聲音對藍解放說:“平南縣也有一家單干戶,運動初起時,被貧下中農(nóng)吊在樹上活活打死,家庭財產(chǎn)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變相保護,早就命喪黃泉了。你把這事悄悄跟爹說,讓他那榆木腦袋開開縫,抓緊時間,牽牛入社,融入集體大家庭,讓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劉少奇頭上,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如再執(zhí)迷不悟,頑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擋車,自取滅亡。告訴爹,讓他游街示眾,那是最溫柔的行動,下一步,等群眾覺悟了,我也就無能為力了。如果革命群眾要把你們倆吊死,我也只能大義滅親。”
   藍金龍指著院子外,“看到大杏樹上那兩根粗枝了嗎?離地約有三米,吊人再合適不過。這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一直找不到機會,現(xiàn)在我對你說了,請你轉(zhuǎn)告爹,入了社天寬地闊,皆大歡喜,人歡喜牛也歡喜,不入社寸步難行,天怒人怨。說句難聽的,你如果繼續(xù)跟著爹單干,只怕連個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給一個單干戶!
   哥哥藍金龍一席長談,讓藍解放膽戰(zhàn)心驚,用當(dāng)時流行的話說,是深深地觸及了他的靈魂。他望望杏樹上那兩根向東南方向伸展開的粗枝,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他與爹——兩個藍臉——被吊在上邊的凄慘景象。我們的身體被拉得很長,在寒風(fēng)中悠來蕩去,脫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猶如兩根干癟的大絲瓜……
   藍解放到牛棚去找爹藍臉。這里是藍臉的避難所,也是藍臉的安樂窩。從那次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歷史上留下了濃重一筆的集市游斗后,藍臉幾乎成了啞巴、呆瓜。(待續(xù))
   
下期期待:藍解放違背諾言,力勸爹藍臉一起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