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他們強行推我,拉我,我聽到“喀吧”一聲響,從石縫中傳出,一陣劇痛,猛地把我擊昏了。等我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我的右蹄,連同短鈗骨,都留在了石縫里,從
斷腿處涌出來的血,染紅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涼,我知道,作為一頭驢,我已經(jīng)毫無用處,不但縣長不會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會收養(yǎng)一匹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的驢,等待我的將是屠宰鋪里那把長刀。他們用長刀割斷我的喉嚨,放完我的血,剝掉我的皮,然后將我分割成一條條的肉,變成美味食品,進入人們的肚腸……與其讓他們屠殺,不如我自己了斷。我側(cè)目看看路外側(cè)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霧騰騰的村莊,啊噢一聲,用力往外滾去——這時,藍臉的一聲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從山下跑來的。他滿身汗?jié),膝蓋處血跡斑斑,顯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見我的慘狀,便放聲大哭:
   “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著我的脖子,幾個前來幫忙的農(nóng)民,有的掀著我的尾巴,有的搬著我的后腿,我掙扎著站了起來,但當我的斷腿一著地,便劇痛難挨。汗水像小溪一樣從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墻,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個農(nóng)民用同情的腔調(diào)議論著:
   “廢了。不中用了。不過也不用愁,這驢很胖,賣到屠宰組,會得一筆大錢!
   “放你娘的屁!”藍臉大怒,罵那農(nóng)民,“如果你的爹傷了腿,也會賣到屠宰組里去嗎?”
   周圍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說話的農(nóng)民惱怒地說:
   “你這人,怎么這樣說話?這頭毛驢,難道是你的爹嗎?”
   那農(nóng)民揎拳捋袖,欲與藍臉動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勸說:
   “算了,算了,不要惹這個瘋子了,他可是全縣惟一的單干戶、在縣長和專員那里都掛了號的。”
   眾人散去,只余我與主人。山月彎彎,掛在天邊,此情此景,備感凄慘。主人罵著縣長,罵著那些農(nóng)民,脫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纏裹在我的傷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著我的頭,淚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袄虾诎,老黑……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話呢?一出事兒他們只顧搶救官兒,把你扔在這里……如果他們派來石匠,把石縫鑿開,你的腿也許還有救……”主人說到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頭,跑到那石縫里,伸手進去,試圖把我的蹄子摳出來。我的主人一邊哭著,一邊罵著,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氣,終于把我的蹄子摳了出來。捧著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聲大哭?粗阕由媳簧铰纺サ勉y光锃亮的蹄鐵,我也淚如泉涌。
   主人鼓勵著我,幫著我終于站起來。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斷腿勉強可以著地,但我的身體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飛的西門驢沒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點頭、一步一側(cè)歪的瘸驢。我好幾次都想一頭栽到山下去,結(jié)束這凄慘的生命,但主人的愛挽留了我。
   從臥牛山采礦場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西門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全,這點路何足掛齒。但我缺失一蹄,舉步艱難,一路血肉模糊,哀鳴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膚不可抑制地顫抖,宛如微風吹過水面形成的細波紋。
   走入高密東北鄉(xiāng)地盤,我的斷腿開始散發(fā)臭氣,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追隨著我,發(fā)出震耳欲襲的轟鳴。主人從樹上扯下枝條,捆扎成束,用以驅(qū)打蒼蠅。我的尾巴已經(jīng)無力揮動,腹瀉使我的后半身骯臟無比。主人揮一下樹枝把子就能打死數(shù)十只蒼蠅,但隨即就會有更多的蒼蠅撲上來。我的主人把褲子也脫下來撕破,為我包扎了傷腿。他只穿著一條僅能遮羞的褲頭,腳上卻穿著兩只厚底的、鞋面上縫著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狀古怪而滑稽。
   我們一路上風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則從路邊的紅薯地里撿腐爛的紅薯充饑。我們不走大道走小徑,見到人群就躲避,仿佛兩個從戰(zhàn)場上逃脫的傷兵。(待續(xù))
   
下期期待:西門驢的傷腿雖醫(yī)治好了,性命也無虞,但喪失了勞動能力,成為廢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