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第十章受寵愛光榮馱縣長遇不測悲慘折前蹄
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地盤上瘋跑了兩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漸漸消退，饑餓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樹皮。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體會到做一匹野驢的艱難。對香噴噴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漸漸回到一頭平庸的家驢。我開始向村莊靠攏，
向有人氣的地方靠攏。 中午時分，在陶家官莊村頭，一棵粗大的銀杏樹下，我看到一輛正在休息的馬車。豆餅拌谷草的濃烈香氣撲鼻而至。那兩頭拉車的騾子，站在一個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籮旁，正吃得香甜。
我對騾子，這非馬非驢的雜種，一向心懷鄙視，恨不得把它們?nèi)恳溃裉�，我不想跟它們打架，我只想擠到笸籮邊上，分享幾口真正的草料，補一補因瘋跑而消耗太多的身體。……
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圍上來了。我一嗅氣味就知道他們是那些幾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盡管我只吃了個小半飽，但這樣的好草料一口頂十口，增添了我的氣力，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會被你們圍住的，你們這些兩條腿的笨物。
這時，從遠(yuǎn)處那條土路上，一個草綠色的方形怪物，顛顛簸簸、但是速度極快地駛來，屁股后還拖著一溜黃塵。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那是一輛蘇制吉普車，我感到有點恐怖，也感到幾分好奇。在這樣的猶豫狀態(tài)中，追捕我的民兵們呈扇面包圍上來，而迎面而來的蘇式吉普，擋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離我?guī)资椎牡胤剑哲囅嘶�，先后有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當(dāng)頭的一個，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當(dāng)年的區(qū)長現(xiàn)在的縣長。幾年不見，這人的形體沒有大的變化，連身上的衣服，似乎也還是幾年前所穿那套。
我對陳縣長沒有惡感，幾年前他對我的高度贊揚還在發(fā)揮作用，溫暖著我的心。他的驢販子經(jīng)歷，也讓我感到親切。總之，這是一個對驢有感情的縣長，我信任他，等待著他的到來。
縣長揮手對身邊人示意，讓他們停止前進，又揚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獲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賞的民兵，讓他們停止動作。只有縣長一人，舉起一只手，嘴里吹著溫柔悅耳的口哨，對著我慢慢走來。近了，離我三五米遠(yuǎn)了。我看到他的手里托著一塊焦黃的豆餅，散發(fā)著撲鼻的香氣。我聽到他吹著一首十分耳熟的小曲，讓我感到心中充滿淡淡的憂傷。我緊張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繃緊的肌肉也變得松弛。我產(chǎn)生了依靠在這個人身邊接受他撫摸的愿望。他終于靠在了我的身邊，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頸，左手把那塊豆餅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騰出左手摸著我的鼻梁，嘴里念叨著：
“雪里站，雪里站，你是頭好驢，只可惜被那些不懂驢的家伙給使夾生了�，F(xiàn)在好了，你跟我走，我會好好調(diào)教你，讓你成為一匹杰出的、溫順又勇敢、人見人愛的驢子！”
縣長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蘇制吉普車回縣城。雖然沒有鞍韉，他還是騎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驢的動作非常熟練，騎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個好騎手，是個懂驢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說：
“伙計，走！”
從此我就成了陳縣長的坐騎，馱著這個雖然瘦弱但精力極端旺盛的共產(chǎn)黨人，奔波在高密縣廣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動范圍沒出高密東北鄉(xiāng)，跟了縣長后，我的足跡北到渤海的沙灘，南到五蓮山的鐵礦場，西至波濤滾滾的母豬河，東邊到達(dá)能嗅到黃海腥咸氣味的紅石灘。
這是我驢生涯中最風(fēng)光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忘了西門鬧，忘了與西門鬧有關(guān)的人和事，也忘了與我情感深厚的藍(lán)臉。后來想起來，我之所以那樣得意，大概與我潛意識里的“官本位”有關(guān)，驢，也敬畏當(dāng)官的。陳乃一縣之長，對我摯愛之深，令我沒齒難忘。他親自為我拌料，親自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個纓絡(luò)，纓絡(luò)上結(jié)著五朵紅絨球，銅鈴上也拴了紅絲絨簇成的穗頭。（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