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的反智心態(tài)與兒童的早熟傾向糾結(jié)在一起,以至于成人越來越像兒童,兒童越來越像成人,成人和兒童的概念都在萎縮。
作者:陳漠 朱坤
楊德昌的《一一》里面,7歲的洋洋對著祖母的遺像念了一大段獨白來闡述自己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最后他說:“你常說你老了,我看著我那個還沒有名字的表弟,我
想對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剛好相反,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里的奧斯卡,20歲了卻還保持著3歲的樣子始終不愿意長大,孤僻地和成人世界保持著距離。
這是一個怪異的時代,孩子們早就老氣橫秋,成人們卻遲遲不愿長大,盼望著能有下一個童年。
老去的孩子們
高昱、劉天時、卞智洪所著的《別以為我們什么都不懂》一書中描繪了一個六年級女生何路先的奇談怪論。這個小女孩對一切事物都保持著冷靜的玩世不恭:“學校無非如此……作家無非如此……旅游無非如此……”,一切成人世界里的不可言說的原則在她眼里都轟然倒塌,她提前半個世紀就窺破了世界的奧義。
如今的孩子就是這樣,成人世界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探索的小徑錯綜的幽暗花園,他們甚至有些不耐煩:別以為我們什么都不懂。奇妙的是,我們面對著這些早早成熟的孩子,卻無比的欣喜。
對神童和天才少年的崇拜在歷史上從來就沒有絕跡過,從“五歲能詩”的方仲永,到當代層出不窮的少年作家,再到少年世界冠軍、少年鋼琴大師,一切的一切都在雄辯地證明:神童和小大人是成功的標版。在傳統(tǒng)教育中,曹沖、甘羅、孔融、司馬光等冷靜、睿智、成熟的偶像經(jīng)過重重的過濾,凈化為沒有錯誤、沒有童趣、沒有脾氣的樣本。
這個時代浮躁的功利妄想更是兒童早熟的催化劑。因為競爭,所以每個孩子都必須自覺或被迫地加碼,在各種不知所以的技能學習和社會生存培訓里奔波,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有著兒童外形的成年人。我們就是這樣把自己未完成的理想、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壓力轉(zhuǎn)移到孩子們身上,讓每個兒童都身處一個從童年就開始社會競爭的囚徒困境當中,讓懵懂無知的兒童承載起本屬成年人承載的任務和責任。當洋洋如哲人般發(fā)問:“我們是不是都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我只看前面,看不到后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父親就只好回答:“你的問題我不明白!
100年前,T.S.艾略特喜悅地叫嚷:“我長大了,我長大了,我應該穿卷腳的長褲了!眱和澜绲淖畲笮腋8,不是來自于友情或某物質(zhì)的獲得,而是來自于他們大人身份的獲得與被確認。可當你的孩子像洋洋那樣發(fā)出對人生的終極追問的時候,你難道真的覺得這是他們應該肩負的命題么?
當兒童已經(jīng)成為了成人,那童年又有什么意義?
不愿長大的成人
芭比娃娃在商業(yè)上獲得巨大的成功。據(jù)統(tǒng)計,一個美國小姑娘平均有8個“芭比娃娃”,意大利為7個,法國和德國各為5個。在全球150多個國家銷售了超過10億個“芭比娃娃”,年銷售額高達48億美元,從誕生至今,“芭比娃娃”已經(jīng)締造了一個總額高達220億美元的龐大市場。
但,購買芭比的絕不僅僅是小女孩。據(jù)統(tǒng)計,超過1/3的美國成年女人有定期購買芭比的習慣——“僅僅出于模仿她又高又瘦的身材,高高的胸脯,多多的衣裳,雖然她不是個好榜樣”(安娜·昆德蘭《我討厭芭比》)。而另一個兒童產(chǎn)業(yè)巨頭迪士尼,雖然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為兒童建立了“米老鼠俱樂部”,但實踐證明并不成功。迪士尼帝國后幾十年的商業(yè)成功主要依賴于商品促銷的“二級”行為和后來發(fā)展的主題樂園——主推對象顯然更多的是成人——成人比兒童更愿意找尋不存在的“夢幻島”(Neverland)和意想中“無憂無慮”的童年。假借著“回到童年”這種幻象,成人因此逃避現(xiàn)實生活中越來越大的工作壓力、越來越昂貴的房租、越來越難找的約會對象和越來越紊亂的月經(jīng)周期。
“長不大”和“不愿意長大”塑造了一批Kidult(打扮和行為舉止像孩子的成年人)?ㄍㄑb扮、網(wǎng)絡語言是拒絕長大的外部表征,《老友記》、《粉雄救兵》的流行則是拒絕長大的精神宣言。“他們不從哪里來,也不到哪里去。他們沒有目的,也沒有羞恥,每天都在青春期的自我陶醉中狂飆突進。在現(xiàn)代的公寓之外,他們似乎并不存在,成長和發(fā)展和他們無關(guān)。這些永遠年輕的人生活在靜止的時間里,從來不急于成功,不急于去上班,不急于自我批評!睅浉缑琅畟兩钤诖蠖际泻蜔o盡的夢想當中,逃避一切責任和壓力,只要歡樂和派對。
成人因此更加純真、更加幻想、更加幽默、更加可愛和Q,當然,這一切都在幻象中存在。
兩種文化的博奕
《衛(wèi)報》書評家Anthony
Holden抱怨說,他抱著看《愛麗絲漫游仙境》、《金銀島》和《彼得潘》的心情去看《哈利·波特》,看到的卻是沉悶無趣的妖怪故事。尋回內(nèi)心童稚無可厚非,他說,不愿意擺脫稚氣則相當讓人擔憂了。事實上,這種擔憂讓人覺得多余,越偉大的童話作家——安徒生、王爾德、舒爾茨——往往都越不快樂。他們筆下的童話世界,只是夸張的變形了的成人世界縮影而已。如果你的孩子突然看懂了安徒生,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兒童教會了成人太多東西。電子電器,你不可能比孩子們玩得更溜兒;流行話語,你不可能比孩子們學得更快;顛覆規(guī)則和創(chuàng)新,你不可能像孩子們那樣腦筋急轉(zhuǎn)彎。這正是瑪格麗特·米德所劃分的那種前喻文化:一種將來支配現(xiàn)在的社會,一個屬于年輕人的社會,長者要向年輕人學習,并永遠保持年輕人的心境。
也許是成人開始退化了。如今的資訊環(huán)境下,從印刷術(shù)時期到工業(yè)時代所建立的學習壁壘已經(jīng)被打破,成人和兒童共享著電視、網(wǎng)絡、商業(yè)、媒體所構(gòu)建的平臺。不需要思考,更不需要提問,就有一堆答案可供選擇。在娛樂和商業(yè)當作裁判的世界里,成人世界再難有秘密可言,再沒有什么優(yōu)勢,成人和兒童玩著同一個弱智游戲。
成人的反智心態(tài)與兒童的早熟傾向糾結(jié)在一起,以至于成人越來越像兒童,兒童越來越像成人,成人和兒童的概念都在萎縮。眼睜睜看著兒童的天真無邪、可塑性和好奇心逐漸退化,然后變成偽成人;成人越來越扭捏、嬌嗔、喪失責任和理想,變成偽純真;又或者剛好相反?
童年消逝了嗎?還是它回來了?
責任編輯 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