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荔
陳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著名油畫家,上世紀80年代初以《西藏組畫》蠻聲畫壇,長居
紐約,2000年回國,就教于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
80年代初,陳丹青曾被同仁認為是中國當時最具才智的青年油畫家之一。他崛起于文革結(jié)束后,那時人們想竭力"擺脫"所謂的"蘇聯(lián)模式",向歐洲傳統(tǒng)油畫回歸。這時,陳描繪藏民日常生活的《西藏組畫》對當時畫壇的文學性和主題性創(chuàng)作模式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而陳熟練的寫實能力及向歐洲溯源的油畫語言則令沉醉于技法的同道們佩服不已。1978年以初中學歷考取中央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研究生、1982年即赴美的生活經(jīng)歷又為他增添了一種傳奇色彩。
吳鴻所著《丹青歸來,“魂”兮安在?》一文中這樣寫道:十八年前,丹青出國的時候,給人們留下一個問號:他為什么要走?十八年后,丹青歸來的時候,更給人們留下了一個問號:他為什么要回來?……陳丹青的這次歸來是作為清華大學百名特聘教授的身份“落戶”在前身為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清華美院,結(jié)束了他在美國的“藝術(shù)之旅”!惖で嘣趪獾亩暌苍S最大的收獲便是悟到了“畫畫”可以是一件“個人的事”。但是國內(nèi)的同行們現(xiàn)在按照一種“角色期待”來設(shè)定陳丹青,更是愿意再把他變成一個“公共符號”,因為八十年代初的陳丹青就曾經(jīng)被視作一個公共符號。
《我們上百年文化命運天災(zāi)人禍的總報應(yīng)--陳丹青談藝術(shù)教育》,讓一些不知道陳丹青的人認識了他的本色;而閱讀熱賣的《退步集》,可以感受到一個全面立體的陳丹青。
今年3月,陳丹青向清華大學請辭,聯(lián)想到《我》文和《退》書,想想陳丹青對大學的失望,對教育體制的憤慨已然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便不意外。
中央的電視媒體和各大網(wǎng)站對于陳的報道鋪天蓋地,這個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處的女子——吳雯。在《退》書,有一篇專門寫吳雯的小文,名叫《無用的稟賦
記吳雯同學》:“小女孩愛美,照鏡打扮之外,還喜歡畫美人!∨㈤L成大姑娘,若是有志畫畫而還在孜孜不倦畫美人,可就稀罕了。……不料吳雯同學鄭重地要來考我工作室的研究生。……你來試試吧。……磨難開始了。2002年,吳雯同學以外語政治各差一分的考試成績落榜。此后一年,她租房在京,……三百六十五天后,她再次赴考,再次落榜:政治分過了,外語考得太緊張,仍未及格!医o吳雯同學繪畫作業(yè)的分數(shù)都很高,兩次均是九十分。……我甚至不同情吳雯同學,一半是因為麻木:落榜者太多了,同情不過來;一半,則因為巨大的現(xiàn)實:就算她考取了,就學、升學、求職、升職……巨大的現(xiàn)實使我麻木,我期待所有的落第者們盡快麻木,麻木,是中國做人的良藥。……吳雯同學獲得高分的圖畫在考場上形同廢紙,但她喜歡畫畫,喜歡畫美人!
輾轉(zhuǎn)中,我們幸與陳丹青筆下的青島女孩吳雯取得聯(lián)系,知曉了兩人之間的情誼。乖巧、固執(zhí)的吳雯與陳丹青的師生淵源沒有因為“落榜”而了斷,反而加深,這種“非正式”的師生關(guān)系或許更讓人艷羨。
特附上這位青島才女的作品以及她的《我與陳丹青老師》,共賞。
我與陳丹青老師
文/吳雯
詩經(jīng)上常有“既見君子”,張愛玲曾欣喜感嘆說:“這也是君子,那也是君子,怎么這么容易就見到了。”是啊,我有時也在想,怎么這么容易就遇見陳丹青老師了。幸運之至,心中感激。
雖沒有考入陳老師的正式研究生,可是三年來有幸得其教誨,并在他工作室中和博士生及訪問學者們一起學習過。其中受益匪淺,余韻終生。
陳老師近來辭職清華,成為質(zhì)問教育制度的大事件,全國人民都在關(guān)心。遠在安徽的師兄黃家琪還寫郵件來鄭重告誡:“陳老師站出來說話,并且多次拿你作為一個例子,希望你千萬不要辜負了陳老師對你的期望。你一定要好好學。”我也在網(wǎng)上的文章中,看到了陳老師對我當年一分之差之事的不斷提及。對于老師的這番殷殷厚顧,我心下除了感激,惟有慚愧,連忙寫郵件問候陳老師,他回函中說:“全國媒體反響出乎意料的大,最近感到很累,有壓力!弊x后心頭哽咽難言,但我又能為他做點什么呢,不過一份做學生的心腸而已。心中只期盼大家一起努力,盡快解決目前教育體制之種種弊端。
陳老師曾在文中寫到:“嚴格地說,我與每位學生不是師生關(guān)系,不是上下級關(guān)系,不是有知與無知的關(guān)系,而是盡可能真實面對藝術(shù)的雙方。這“雙方”
以無休止的追問精神,探討畫布上、觀念上、感覺上,以至心理上的種種問題。那是一種共同實踐,彼此辯難的互動過程,它體現(xiàn)為不斷的交談,尋求啟示,提出問題,不求定論,有如禪家的公案,修行的細節(jié)!
看畫看書看電影,我一直以為“看到”了一點對我來說就是“看到”了全部。如今我又看到了“修行的細節(jié)”;叵牒完惱蠋煹膶W習,就是這樣的一點一滴,潤物細無聲,其實是授了三昧,回頭看看發(fā)覺自己已來到了一個山頂,F(xiàn)在出來了,眼界開闊了一些。他說的話,寫的文章,漸漸開始明白起來。所以,現(xiàn)在我正像是在慢慢尋找下山的路。
陳老師在《美院的教學》回憶了當年在中央美院的學習,寫到:“藝術(shù)教學是什么呢,藝術(shù)教學就是幾句話……雖是幾句話,還看誰在說!逼鋵嵥约阂彩恰罢f這幾句話”的人。比如陳老師要我們畫油畫寫生前,要多做構(gòu)圖的素描草稿,“因你眼睛看到的,腦中想到的構(gòu)圖,和實際落到畫布上的是不一樣的”;比如在分析畫面顏色時,他講到:“背景的深棕色,單看起來是很重的一片顏色,
可相對于畫面整體來說,其實是一塊灰色調(diào)”。比如,我剛到畫室學畫時,他首先要我去掉擠在調(diào)色板上的“多余的顏色”,是那些我甚為得意的“高級灰”,留下的只是可憐的“基本色”。他說,“這樣你才學得會怎樣調(diào)顏色”。其實,學問就是這樣從這些小的地方,一寸一寸生長出來的啊。
于是,畫室中,大家都一心一意地重新做起了小學生。每天從早待到傍晚,認認真真地畫寫生。畫完之后,把畫擺到一起,相互品評,熱烈討論。老師即便不在場,也如同老師在。因為畫室中有著那么一種被陳老師引導的“氣氛”在。
這氣氛是一種“寫實”的態(tài)度。這寫實,不是簡簡單單的學院派寫實繪畫的寫實,它更是一種繪畫的態(tài)度,一種“觀看”的態(tài)度,甚至可以說是整個人生的“大背景”。其最高境界應(yīng)像陳老師形容的委拉斯凱支的那般,“呈現(xiàn)藝術(shù),隱退藝術(shù)家”。好比說,看梵高的畫,可感受到梵高呼之欲出的他自身的這個人,甚至比他的畫更奪人眼目。可是站在委拉斯凱支的畫面前,卻是只見藝術(shù),不見藝術(shù)家本人的。其實這才是真?zhèn)ゴ。雖然藝術(shù)上沒有排名,可委拉斯凱支,馬奈,塞尚到底比梵高、高更、莫迪里阿尼更廣闊些,因為他們呈現(xiàn)了藝術(shù)激情背后塵埃落定的理性美。
畫室中的學習,在我的一生仿佛是開了一片學問的“新天地”,我于波提切利,莫迪利阿尼的“變形”唯美之外,知道了委拉斯凱支“寫實”的偉大之處。于是作品逐漸變得豐厚起來,比以前耐看了許多。
去年夏天,因我即將要到倫敦留學,陳老師與畫室眾師兄還給我舉行過告別宴。席間陳老師對我去倫敦的囑咐不過兩三句話,一是要我多交朋友,二是要我向歐洲人學習學習穿著打扮,并要我學會克服自己多愁善感的情緒。散席之后和陳老師的再見,僅僅握手如儀,連一句傷心告別的話都嫌多余。
當時是下午兩三點鐘,我竟從工藝美院所在的光華路,沿使館區(qū)一直走到東四十三條我住的地方。我也不知四時季節(jié)起來,只覺日光惶惶。當時想到英國,多么遙遠的一個國家,前途渺茫不得見,而且和陳老師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這對我來講實在是重大,但又重大到索性連一絲傷感也沒有了。于是邊走邊發(fā)了一條短信給陳老師:“分別不見傷感,現(xiàn)實生活比想象要‘委拉斯凱支’!睕]想到陳老師立即回復(fù),夸我感覺一流,并祝我在英國學業(yè)有所成。
陳老師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學生的一絲優(yōu)點便不吝夸贊。我自覺慚愧,擔當不起,可是贊美通常又是最高的批評。
文章最后對陳老師祝一句:天天開心,努力加餐飯!
吳雯簡歷
1997年畢業(yè)于青島六種,師從孟國華
2001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院繪專業(yè)
2002—2004.6跟隋陳教授在其工作室學習油畫創(chuàng)作期間,曾多次應(yīng)邀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瑞麗》雜志等刊物設(shè)計封面,繪制插圖并出版
2004.7在北京舉辦個人畫展
2004.8赴英國倫敦留學,攻讀碩士學位,三幅作品入選在倫敦舉辦的國際油畫展
無用的稟賦
小女孩愛美,照鏡打扮之外,還喜歡畫美人。我們?nèi)羰橇粜牟炜葱∨⒌乃椒俊爱嫛保芯女嫷谋闶敲廊说哪,有道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閨女幼兒時終日涂抹古裝仙女,她母親呢,幼兒時的勾當無非畫美人。
小女孩長成大姑娘,若是有志畫畫而還在孜孜不倦畫美人,可就稀罕了。當我記得識本院工藝系的吳雯同學,她已經(jīng)四年級畢業(yè),畫的全是大美人,捧來給我看,而且鄭重宣布:那美人不是憑空癡想,而是以班中的同學做原型,百畫不厭畫了好幾年。
我于是鄭重地看,看到波蒂切里、拉斐爾、畢加索、馬蒂斯怎樣地在一位青島姑娘的鉛筆炭筆下變成她所崇拜的那位憂郁美麗的女同學:線條十二分敏感,造型八九分簡約,模樣五六分相像,作者的心地,則百分之百忠誠:忠誠于她的美人,她的美人畫。
我喜歡看美人畫,但是不會畫。不料吳雯同學鄭重地要來考我工作室的研究生。
學生的畫路,我是沒要求的。你畫美人或丑八怪,畫寫實或抽象,畫油畫或隨便什么畫,或者隨便什么都不畫,只想做裝置,玩觀念,弄行為,都沒關(guān)系——只要你喜歡。你得像譬如吳雯同學那樣,百分之百忠實于你的喜歡。你喜歡不喜歡,我一眼看出來,哪位孩子這也不學,那也不干,偏要學畫畫,為什么呢,就是他喜歡。
我于是對吳雯同學說,你來試試吧。
磨難開始了。2002年,吳雯同學以外語政治各差一分的考試成績落榜,這是每年全中國千萬名藝術(shù)考生司空見慣的老把戲,她自然是哭了,雖然沒有當著我的面。此后一年,她租房在京,花錢上課,三百六十五天專攻外語和政治,這也是全中國千萬藝術(shù)考生司空見慣的老把戲。三百六十五天后,她再次赴考,再次落榜:政治分過了,外語考得太緊張,仍未及格?蘖藳]有呢,不知道,只記得她事后照舊拿了一疊美人畫,走來給我看。
我給吳雯同學繪畫作業(yè)的的分數(shù)很高,兩次均是九十分,她畫不來學院素描的明暗塊畫,畫不來考場上千篇一律的冷暖色彩,但是她敏感于優(yōu)美的鼻梁、眉宇、頸項與嘴唇,在乎波蒂切里或馬蒂斯的形線怎樣地彎曲而盤旋——她當然還要學,刻苦練,長見識,開思路,她的路還長,所有想要走進藝術(shù)學院的青年,不就是想要好好學,好好練么?不行,在學會優(yōu)美地將線條在紙上彎曲而盤旋之前,且慢,外語和政治還差一分。
我不能以我當知青的自學經(jīng)歷勸解她,因為當年的藝術(shù)學院全部關(guān)門,我也不能說波蒂切里和拉斐爾從未上過藝術(shù)學院,因為他們活在文藝復(fù)興的意大利國,我不想慫恿吳雯同學再試第三次,以我的脾氣,決不愿接受當今考試制的荒謬與侮辱——是的,對一位想當藝術(shù)家的青年,今日的考試是不折不扣的荒謬與侮辱——我更不能以我在西方的所見告訴她,在西方,人們尊敬或無視一位藝術(shù)家,只看作品的優(yōu)劣,從不在乎學位與學歷。我甚至不同情吳雯同學,這一半是因為麻木:落榜者太多太多了,同情不過來;一半,則因為巨大的現(xiàn)實:就算她考取了,就學、升學、求職,她還是奪不開考試,更要學會鉆營種種人際關(guān)系,以吳雯同學的木訥樸實,她會不會鉆營?怎樣鉆營?她該知道,在中國,人際關(guān)系比考試還要關(guān)鍵,還要難。
巨大的現(xiàn)實使我麻木,我期待所有的落第者們盡快麻木,麻木,是中國做人的良藥。還有別的漂亮話么,譬如,奮斗不止,自強不息,就都是對落第者的漂亮話。落第者的一再赴考,已經(jīng)在奮斗,已經(jīng)很自強,而藝術(shù)不是奮斗,不是自強,藝術(shù)只是喜歡。
喜歡藝術(shù),多么無用的稟賦!吳雯同學獲得高分的圖畫在考場上形同廢紙,但她喜歡畫畫,喜歡畫美人。對這份無可救藥的喜歡,不知當今在朝在野的藝術(shù)家還有什么管用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