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西場院 陳瑞光
西場院在老屋的西邊,東端與老屋隔一條街。西端連著西葦灣?拷敒车牡胤蕉庵鴰讉大麥穰垛,像一座座小山丘。南邊的幾棵老柳樹,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場院的北邊是五六間用墳磚壘起的倉庫。倉庫的屋山上吊著一塊破犁頭,每天早晨上坡,隊長就
敲著破犁頭發(fā)出丁丁當當?shù)捻懧暎鐔T們聽到響聲,一個個說著笑著跑到西場院來點名派活。 西場院南窄北寬,大約有六七畝地。每年在“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季節(jié),生產隊把光溜溜的場院耕起來,撒上芥末種子。不幾天,西場院就綠起來,像個大草原。麥收前,西場院就像穿上一件花衣裳,顯得異常漂亮。黃黃的芥末花映襯著綠色的葉莖,好似一幅水粉畫,微風吹來,噴發(fā)出一股股花粉的香味;▋阂齺砹朔,引來了蝶,也引來了調皮的孩子和小狗、小貓。狗啊、貓啊癡癡地望著蜂蝶們發(fā)呆。孩子們則偷偷地趴在芥末地里掐芥末花吃。芥末花嚼在嘴里,有一股微辣的感覺,很刺激。吃得多了則辣得舌頭痛,往下一咽,淚也出來了,鼻涕也出來了,接著就是震天動地的“噴嚏”,痛快極了。
伏天的西場院,晚上是最熱鬧的。一家一戶的農民們,拿著新打的麥草簾子走出低矮悶熱的茅草屋,到西場院里來乘涼。老漢們叼著旱煙斗,拖著用玉米纓擰成的火繩,一斗接一斗地吸著煙,張長李短地聊著天。一明一暗的煙斗像個螢火蟲,隨著老漢們吸吮的動作,紅紅點點地在夜空中晃動。躺在草簾上的女人們,一只胳膊摟著懷里吃奶的孩子,一只手拿著蒲扇,一邊慢悠悠地撲打著蚊蟲,一邊哼著古老的催眠曲。用微風送出母愛,用歌曲編織著孩子的夢幻。那些勤勞的人家,在麥簾邊上放一根艾蒿擰成的粗繩子,用火點上,冒出濃濃的白煙,蚊蟲們聞到艾煙味,便遠遠地逃遁。
我一個遠房的二叔愛看閑書,晚上一坐下,身邊就圍滿了人,讓他講故事聽。他講武松打虎,講諸葛亮七擒孟獲,講孫悟空大鬧天宮,講沉香劈山救母,講白蛇傳,講聊齋。講得有聲有色、活龍活現(xiàn)。特別是講一些鬧鬼的故事,把我們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人晚上走路都害怕。那時候,對這些故事盡管不完全聽得懂,但一些人物和情節(jié)卻在心中留下了印象,這對我以后熱讀古典名著起到啟蒙作用。
場院邊老柳樹上的蟬多,晚上的蟬雖不像白天那么聒噪,偶爾也用低沉的聲調叫幾聲。我和年齡稍大一點的孩子除了圍著樹摸蟬猴外,還從麥垛上抽幾把草,在樹底下點著,然后用腳跺一跺樹干,蟬們受到驚嚇,吱吱叫著向火光中投去,火滅了,蟬也燒熟了。
還有一些舞琴弄簫的青年們,偏偏離開熱鬧的西場院,到坡里的生產路上拉二胡,吹笛子,品簫,那優(yōu)美的胡琴聲,歡快的笛聲和著嗚咽低沉的簫聲,被風吹得時斷時續(xù),在西場院的夜空中飄動,給多姿多彩的西場院增添了一種美妙的韻律感。
七夕這天晚上,人們吃著傳統(tǒng)的火燒、巧餅來到了西場院,躺在麥草簾上,望著深邃的天空,念叨著啟蒙的兒歌: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釘銀釘。一顆二顆三顆……眨眼的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迷了眼。伯母又教我辨認星星,什么牛郎星、織女星、井星、北斗星、天河……我第一次感到天空的神秘,我躺在伯母的懷里,聽她給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伯母1936年夏天嫁給伯父,1947年,時任農救會長的伯父被還鄉(xiāng)團殺害。解放后,伯母沒有改嫁,把我當成親生兒子,直到2001年病逝。我那時還不懂伯母心中的苦處,望著天河一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一遍又一遍地問伯母,牛郎織女今夜能相會嗎?伯母說,能,只要你不睡覺,呆會兒就看到他們相會了。我發(fā)現(xiàn)伯母眼里有兩顆星星一樣的東西落下來,現(xiàn)在想來心中無限酸楚。這一夜大多數(shù)的人家都在西場院度過。
秋天的西場院又堆滿了豐收,鐮刀似的谷穗,金黃色的玉米,血紅的高粱,雪山一樣的棉垛,仿佛要把西場院壓塌。直到北風吹起,冰封雪飄,忙活一年的農民終于盼到冬閑。說是冬閑,人閑西場院不閑。中午飯在家里吃著吃著,鑼鼓聲哐哐咚咚地響起,人們扔下碗筷就往西場院跑。原來是南方來耍猴的,小猴子隨著主人的鑼鼓聲,作出各種姿態(tài),引得大人孩子心花怒放。隔個一兩天,鑼鼓聲又在西場院敲響了,看熱鬧的人們照樣跑向西場院。這次來的是河北雜技團的。于是一個冬天,耍魔術的、放電影的、說大鼓書的、高密的茂腔,即墨的柳腔,把個西場院裝扮得熱熱鬧鬧、豐富多彩。進了臘月,村里又在場院北頭扎起了戲臺子,正月初一開始唱戲,斷斷續(xù)續(xù)直到元宵節(jié)。中間摻著跑高蹺的、鬧雜耍的,引來一些小商小販滿場院擺攤叫賣:捏糖人的,挑糖球的,賣泥老虎的,擎蹦猴的,吹卜卜咚的(一種玻璃玩具)、耍竹花蛇的,什么笛、笙、葦、哨滿天價響,整個西場院沸騰了。大人們不得不把孩子們的壓歲錢掏出來,滿足孩子們的購物欲。
就這樣,欣賞著春天的黃花,數(shù)落著夏天的星星,聽著秋天的蟋蟀叫,看著冬天的熱鬧,西場院送走了我的童年歲月,也送走了西場院的熱鬧場面。
如今西場院已成為一片新式的民宅,我只能在深深的回憶中尋找童年的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