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光著屁股的歷史性會晤,嗣后被馬達說了多少年,一直說到今天。在馬達嘴里,趙安邦省長和錢惠人市長當年落魄著呢,哪有今天這份威風?為把他和3756廠拉到文山,好話說盡,笑臉賠盡,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他談判了。這種談判在古今中外的商業(yè)談判歷史上前所未有!趙安邦卻不承認,
笑罵馬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錢惠人后來見了馬達,就敲打說,閉住你的臭嘴吧,都當上副市長了,還不知道為尊者諱?你狗東西少四處敗壞安邦省長的光輝形象! 光輝是后來的事,一九八七年見到馬達的時候,趙安邦的形象并不光輝,他的形象就更不光輝了,說落魄是客氣的,落魄中還有份窮兇極惡。因為窮自然就兇了,拉項目,找投資弄得急紅了眼,餓狼一般,豈有不惡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和趙安邦玩笑說,實在不行就綁兩個大款過來,不在咱工業(yè)園投個千兒八百萬就不放人!因此,馬達和他們3756廠四千人的戶口問題在省城、平州是難以解決的大麻煩,在他和趙安邦看來,根本不算什么事!他們連地都敢分敢賣,還怕違反戶口政策?趙安邦在大會小會上不止一次說過,只要能把工業(yè)園搞上去,啥都能試!
然而,讓他和趙安邦都沒想到的是,馬達也是個敢闖禍的祖宗。3756廠面臨的不僅僅是四千人的戶口問題,還有抗命的問題。在此之前,國家已將3756廠就地安置到大西南原廠附近的一個小縣城,準備轉產電視機,已經在蓋廠房了。如果真把馬達和3756廠拉到城關工業(yè)園,不但馬達要倒霉,他和趙安邦也得受連累。
馬達也不隱瞞,當晚和他們一起吃夜宵時,就實話實說了:“趙縣長,錢主任,咱們是光著屁股見面的,沒啥掖著藏著的!我抗命把這么大一個廠,四千人拉到文山落戶,有相當風險。也許會驚動國家有關部委和兩省領導層,我很可能被撤職開除黨籍!可我認了,3756廠本來就是從漢江省遷到大西南去的,同志們想回遷漢江是一個原因,另外,目前所謂的就近選址也不科學,那鬼地方連火車都不通,將來怎么發(fā)展?我和李廠長還有黨委反復研究了幾次,最終決定冒險闖關!所以,也請你們想好了:你們是不是真敢冒這個險?其實你們沒義務陪我們冒險!”
這可真是開玩笑:世上竟還有這種人,這種事!錢惠人當時就想,這項目只怕又黃了!一個四千人的大廠抗命不遵,自說自話跑到文山來了,大西南那邊能不追查?能不找漢江省委、省政府?看來這不是上帝的聲音,也許是魔鬼的聲音。
趙安邦真夠大膽的,明知此事不可為,仍于窮兇極惡中不愿放棄,繼續(xù)與魔共舞,“馬書記,我很敬佩你的道德勇氣,就沖著你沒扔下一廠職工自己調回來,我說啥也得成全你!咱現在什么也別說,你先到我們文山城關工業(yè)園實地看看,如果還滿意的話,我們也派人去你們廠子考察一下,看看你這個廠是不是真的生產電視機?你要生產機槍、大炮啥的,我們就不敢要你了,我們工業(yè)園可不造軍火!”
馬達樂了,“趙縣長,你放心,我們廠一直生產軍工儀表,前年轉民品了,上了生產線,試產電視機,現在電視機可是大熱門啊,內部憑票供應!你們來吧,我用內部職工價一人賣給你們一臺彩色電視機,別看還沒牌號,質量好著呢!”
相互考察都很滿意。城關鎮(zhèn)雖說不在文山市內,可距文山城區(qū)并沒多遠,只半小時車程,文山又在鐵路線上,有個大火車站,四通八達,交通便利。趙安邦帶著縣工辦的兩個同志去了趟大西南,當真抱回來一臺無牌號的十四英寸彩色電視機。
指著那臺彩電,趙安邦樂呵呵地說:“同志們,這可是天上掉餡餅啊,從今開始,咱們文山要生產彩電了,而且就在咱們城關工業(yè)園生產!這才叫真正的大項目哩,這個大項目一上,就得上配套廠,比如,相關元件廠啊,紙箱廠啊,還有服務方面,一方水土就帶活了!”說這話時,趙安邦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冒險了。
錢惠人及時提醒說:“趙縣長,你別光想著天上掉餡餅啊,咋就沒想到犯錯誤?搞不好這可又是一次分地事件,也許比分地還嚴重,陳同和書記和省里饒不了咱們!”又建議說,“真要干,最好匯報一下,看看市里和省里是什么態(tài)度?”
趙安邦當場否決了,“匯報什么?這種事能匯報嗎?一匯報準不成!”
這期間又出了點小插曲:馬達一看趙安邦態(tài)度積極,騎在驢上又想找馬了,厚顏無恥地提出,自己帶過來的是個團級廠,窩在白山子縣的城關鎮(zhèn)太委屈了,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是進文山城發(fā)展,而且,文山市委還應該給他們相應的待遇。
趙安邦哭笑不得,還不敢發(fā)火,怕弄黃了這筆風險生意,只能報之苦笑,“馬書記,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團級單位,我也縣級單位,你這待遇我怎么給?讓市委給?你覺得這事能向文山市委匯報嗎?哪個傻爹敢收你這叛逃過來的野種?”
馬達直樂,“你趙縣長不就是個傻爹嗎?你思想解放,你就收了!”
趙安邦道:“那我也告訴你,像我這樣的傻瓜沒幾個,碰上我算你運氣!”
馬達叫道:“不也是你的運氣嗎?我拎著烏紗帽給你們帶來個大項目!”
趙安邦笑了,“那你還惦記相應待遇?弄不好,咱們全下臺滾蛋!”
馬達很義氣,“別,別,趙縣長,這話我一直想和你說: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反正我在劫難逃,犯不上再拖個墊背的!我要對得起四千漢江子弟,也得對得起你趙縣長,不能讓你辦了好事還倒霉!你啥都不知道,是受蒙蔽的革命干部!”
這其實也是趙安邦想說而不好意思說的。多少年過后回憶起來,趙安邦還夸馬達,說是那時的馬達真不簡單,有責任心,有道德感,還有押上身家性命的勇氣!
于是,一場驚動國家部委和省委、省政府的軒然大波平地而起……
二十一
馬達此生經歷的最悲壯的事件,就是一九八七年五月,從三千里外的大西南率著3756廠四千人進行大轉移。動遷之前,一切都是嚴格保密的,除了廠黨委成員和幾個廠長,沒人知道這次抗命遷廠的決策內幕和運作情況。為蒙住當地政府,五月一日夜間已要走了,馬達和廠領導還陪著當地縣長、書記喝了場酒。席間和主管縣長大談了一通新廠房建設的事,說是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廠子從山窩里遷到縣城。
喝罷酒,回到六里溝廠部,馬達和廠黨委連夜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在會上宣布了遷廠決定,要求全廠干部職工搭乘各種交通工具,于五月五日之前離廠,五月十日前帶著戶口本到漢江省文山城關工業(yè)園報到,辦理戶口手續(xù),逾期責任自負。
一切都經過精心策劃:國家部委撥下來的四千萬元安置款已悄然轉走,生產設備拆除打包,連山窩里的廠房、住房都找好了新主家,簽了個連賣帶送的協(xié)議。趙安邦和錢惠人那邊十分積極,配合默契,在文山地區(qū)代為征集了八十多輛卡車,經三千里跋涉悄然開進了山,承擔運載生產設備的任務。對職工的安排也是細致到位的,文山火車站和城關工業(yè)園都設了接待處,有專門的班子接待。這邊頭一批五十多輛卡車載著生產設備準備出山時,趙安邦的電話就過來了,說是已在恭候。
盡管沒能如愿遷往省城、平州,而是遷往文山,可總算回到了漢江省,全廠干部群眾還是很滿意的。遷廠進行得十分順利,五天之內四千人幾乎全出了山,近千噸機器設備也一批批運了出去。因為設備太多,有些就先運到附近關系單位藏了起來。待當地政府有所察覺時,大山窩里的那個3756廠已是一片狼藉的廢墟了。(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