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門口,雖然規(guī)矩卻了無精神地叫了一聲:“鐘大。”    鐘大坐在辦公桌前,正看一份材料,聞聲抬頭看他,聲音和過去一樣,依然那么平和。
不知劉川能否敏銳察覺,那平和中其實透著一絲不曾有過的嚴肅。    “劉川,進來,坐吧!
   他叫他劉川,他叫他鐘大,如果不仔細揣摩彼此的語氣,確實和過去差不太多———他是天監(jiān)遣送科的科長,他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員,他們彼此之間,一向這樣稱呼。
   劉川呆在門口,也許是鐘大那個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讓他在剎那之間,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覺,哪個是真。
   “進來坐吧!
   鐘大又說了一句,指了指辦公桌側面的一只方凳,那是管教找犯人談話時,犯人坐的地方。這個特定的位置立即驚醒了劉川,讓他的意識迅速回到了現(xiàn)實。
   他說:“是!
   《罪犯改造行為規(guī)范》第五十三條規(guī)定:“接受管教人員指令后,立即答‘是’。”
   劉川答了“是”,然后走到凳子前,坐下。
   鐘大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川,他的目光和聲音同樣,平平淡淡。不知劉川能否敏銳感知,那種平淡與以前相比,也是不一樣的,它畢竟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帶著隱而不揚的鋒芒,在劉川的臉上身上,慢慢移動。不知是劉川瘦了還是囚服過于肥大,那件藍色上衣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曠曠蕩蕩。上衣的左上角,掛著新犯人統(tǒng)一佩戴的“二級嚴管”的白色胸牌,那胸牌以及上面的顏色,是每個犯人身份級別的明確標識。“二級嚴管”這幾個字樣,表示著劉川在這里的身份級別,接近最低。
   劉川沒有正視對面投來的目光,他低落的視線,緣自他低落的情緒,他的表情、坐姿、兩手的位置,都能看出他的情緒,此時此刻顯得萎靡不振。
   鐘天水當了那么多年管教干部,管過的犯人無計其數,可還沒有一個犯人能像劉川這樣,讓他的心情不可言說。劉川傷害他人,構成犯罪,固然有他不善冷靜,過于沖動的主觀責任,但這個傷害事件的由來,可算由來已久,這個客觀的過程,鐘天水全都清楚。當初讓劉川臨時換下龐建東執(zhí)行“睡眠”行動,還是他向監(jiān)獄長鄧鐵山提出的建議;后來劉川一度想退出臥底任務,東照市公安局也是請他出面做的工作;后來劉川不愿前往秦水,景科長也是拉他出來,
   說服動員,還拉他一起到西客站給劉川送行。劉川正是因為參加了這個案子的工作,才認識了單家母女,才與她們結仇,才被她們報復,才失手傷了單鵑的母親,才失手傷了無辜的鄰人。這個客觀過程把劉川命運的偶然,勾勒得非常清楚,如果這樣來看,劉川實在是太倒霉了,確實非常不幸。
   可是,他畢竟在沖動之下失了手,致使兩人傷殘,所以必須付出代價;他畢竟經法院的兩審判決,定了罪名,所以必須在這里服刑五年,必須像其他犯人一樣,認罪服判。
   況且,作為監(jiān)獄民警,作為管教人員,對待一個新入監(jiān)的罪犯,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打掉犯人的反改造氣焰,讓他建立罪犯的身份意識,學會如何以罪犯的身份,洗心革面的心態(tài),標準規(guī)范的行為習慣,度過漫長的大墻人生,這是監(jiān)獄民警的法定職責。但鐘天水在感情上,在本性上,又覺得劉川就像自己的孩子,一個偶然做了錯事,做了傻事的孩子,一棵生了歪枝的新松,本來就應當和那些爛了根的惡竹區(qū)別對待,本來就應當對他多些愛護,多些寬容。鐘天水回到監(jiān)區(qū)上班的第一天,聽完了各分監(jiān)區(qū)長對這一段工作的匯報之后,主動過問的第一件事,就是劉川———聽說原來從咱們天監(jiān)辭職出去的那個劉川又回來了,表現(xiàn)怎么樣?他這樣問他們———而隨后聽到的反映幾乎眾口一詞:不怎么樣,架子放不下來,還以為自己是這兒的民警呢。不對,另一個人說,他還以為自己是他爸公司的少東呢。入監(jiān)教育分監(jiān)區(qū)的分監(jiān)區(qū)長杜劍也向鐘天水作了更詳細的匯報,他們分監(jiān)區(qū)已經針對劉川的表現(xiàn)做了研究,制訂了下一步的管教方案,在明身份、習規(guī)范、學養(yǎng)成、吐余罪這四句入監(jiān)教育的方針中,重點是要幫助他明身份。只要擺正了自己的罪犯身份,下面的三句話,才會立竿見影。當然,最后一條吐余罪,他可能倒沒什么可吐的。(99)